父亲住院三天后做手术。
我长这么大,印象中父亲第一次住院,总以为他的身体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此刻我正在手术室门外等他。
父亲住院一天后,我才知道。他总是怕耽误我上班,自己有啥事能不告诉我就不告诉,自己尽量解决。
当我得知后,父亲害怕我担心,故作轻松状,满脸不屑的对我说:“没事儿,这就是个小手术。”
父亲是机械师,和机器、仪表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在执行任务中,也经历过生死考验,这些他都很少和我提及。
印象中他一直是沉默寡言,严肃认真的。我幼儿记忆中几乎没有他的影子。
小学一年级时,我考试没考好,他自己做了一块大黑板,黑漆也是他刷的,他给我讲题,讲到九点多,我已经困的睁不开眼睛了,还要给我讲,用他那口湖南普通话。
父亲工作很忙,经常出差,对我的教育和管理几乎很少,他每次只是会对我说:一定要认真学习。
每次期末考试,只要他在家,就会用一张纸写上毛主席的经典语录——战略上忽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并把它裁剪后放进我的铅笔盒,以便在我考试时警醒我。现在每次想来,都觉得好笑,父亲太不会表达了,几乎没有鼓励过表扬过我,更别说一次拥抱,一次摸头。
我印象最深的肢体接触是我生孩子下了手术之后,虽然还没完全苏醒,但分明感觉到是父亲的手在给我揉腿揉胳膊,他说怕有血栓,因为医生说了,他也查了资料。
他搞了半辈子的技术,资料,数据是他唯一相信的东西。他做手术前,也是问这问那,医生都怕了。我想,如果他当年学医的话,应该会是一个技术高超的医生,但是接待病人这一块就不敢恭维了。
我想,父亲的智商应该很高,情商,就忽略不计罢。
作为一个在北方定居的南方人,曾经他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吃完拉面,吃到最后,发现没有放盐,就气的和老板吵起来。
父亲还是适合和机器仪表打交道。九十年代,为我自制定时器,自制八音盒,还自制全屋定时开关系统,自制浴室热水器……小时候的我觉得他是个发明家,虽然他老吵我,从不肯定我,不苟言笑,但是我内心还是有那么一些崇拜他的。当然,这些想法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我和父亲之间的沟通,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样,从来没有相交过。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一群家属涌上去,又退回来。医生告诉我父亲的手术至少需要两个小时,现在才过去了一个小时,我却觉得那么漫长。
印象中父亲比较冷静,甚至不讲人情。他很少和同事来往,仅有的几个朋友也是单位的一两个老乡。
当我十几年前在医院急诊科实习时,第一次遇到电击伤死亡的病人,由于他的家人没在场,我和老师一起把逝者抬进了太平间。那天晚上我闭上眼是太平间,睁眼也是太平间。
我只得跟男友短信聊天来排解内心的恐惧,十二点他却睡着了。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父亲发信息聊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父亲给我的短信我至今还记得,他说:“你不要怕,人就是个机器,机器总会坏,总会停止运转的。”
所以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很难被打动,什么都不怕的人。
我的奶奶几年前去世,父亲在老家不敢独自一个屋睡觉,那时候我才意识到父亲也有脆弱的一面。
做手术前,我把父亲送到手术室门口,告诉他不用太紧张,放松点,身着病号服的父亲转身对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回去吧,他的嘴巴绷得紧紧的,神情有些尴尬和紧张。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情像朱自清写《背影》的心情一样,我想这个画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父亲六十多岁了,不再是印象中的满头黑发,而是两鬓斑白,这抹白,是我的心中的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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