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热,无尽的热。
他手脚并用,耗尽力气,终于又爬上了一个沙丘。
头顶是毫无遮掩似火球的太阳,脚下是轻易可烫伤肌肤的沙砾。
他打直了佝偻许久的腰背,拔掉随身携带的羊皮袋木塞,举着头,不论是皴皮的嘴唇,还是带着渴望的眼睛,都在期盼羊皮袋里还能倒出些水来。
可是,就算将羊皮袋完全倒立,来个底朝天,依然空空如也,一滴也没有。
他,觑着眼,发现天上不只一个太阳,眼前还不时起些黑斑。
身体不稳的晃了晃,头晕目眩的他感受到,因为出汗,被风沙遮盖的脸此刻正在发白,而他的生命力正像那被风扬起的沙,正在一点点消散。
心里有个声音,蛊惑着他:躺下吧,任滚烫的沙将自己淹没;躺下吧,你已经走得很久很久了,那传说中的沙漠之花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腿开始失去支撑作用,在他倒在沙漠的那一刻,他凭着意志睁开了困顿不堪的眼,那失去焦距的眼慢慢变回深邃。
他不顾肌肤的烫伤,任自己获得片刻休息,也是想借满身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尽管这又是一趟无果的沙漠之花寻找之行,但他命令自己,必须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因为,他不想女人一人面对孤寂,哪怕只作一根女人沉冤路上的拐杖,他也想要陪着她,不管是因为当初答应的义,还是自己心底日久而生的情,他都要回去。
所以,他颤颤巍巍站起来,看了看太阳,辩了辨方向,向着与女人的藏身之地而去。
2、
他,一个落破的江湖剑客,得过且过混着一日三餐,却不小心得罪不少人,被仇杀追得无路可去,无奈之下成了女人的护卫。
这样说可能不完全对,因为女人在外人眼里是秦淮有名的雅妓,尽管是卖艺不卖身的头牌清倌,但也只是一个艺妓罢了,如何用得上护卫?而他为了答谢老鸨的救命之恩,只能办了老鸨所托之事,认了这护卫一职。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毕竟对于他这样在江湖上也排得上名号的剑客,不论是震慑那些想一亲芳泽的浪荡子;还是监视这个单薄的女人,以防她这棵楼里的摇钱树跑了,都是易如反掌之事,所以,他答应了。
他到女人身边时,女人也刚凭着一曲霓裳羽衣舞在秦淮河亮了名号。
起初他不知女人身世,每日就在楼里要一壶酒,或斜靠在栏柱,或侧坐在窗台,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艺名为倾城的女人不停练习。
待日子稍长,他发现,跳舞的女人时而飘逸,时而灵动,一双眸子如清灵灵的秦淮水,只需一个眼波,就能将人拉入她舞中的意境;而那一把细腰如河堤上的杨柳,袅袅娜娜却无半点妖艳。
吸引也许就此开始,漂泊半生的他突然就觉得日子就这样慢悠悠的过着也挺好。
不得不说,女人很刻苦,与他当初习剑相比,不遑多让。有时为了一个动作,她能反复练习一整天。至于伤了脚,碰了膝,家常便饭。她自己用药油一抹一揉,又继续练习。
那会他不理解女人这般拼命练习是为了什么。在他看来,就凭女人那脸蛋,想在这秦淮红起来简直太容易。她只需招招手,为她疯狂的男人就数不胜数,何必如此折腾。
但他认直履行着护卫的职责,什么也没问,直到那天楼里来了一位自京城而来的当朝三品大员。
3、
那天,气氛有些凝滞,身为剑客的灵敏性,让他握了握别在腰侧的短剑。
老鸨来到女人房间,有些担心的劝说,“倾城,算了吧,你就自己过好日子不行吗?”
女人温婉着笑了笑了,上前一步握着老鸨的手,“劳妈妈照顾,倾城这辈子怕是无以为报了。”然后女人还是笑着,只是眼里多了坚定,以及一闪而过的恨意,“只是我练了这么久,总得去看看,当初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到底都有谁。”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了。他第一次感受到风华这个词的具象,无半点风尘气,高贵清丽,哪怕身处青楼之内,也像踏着京城高门之地。
老鸨知道拦不住女人,带着惋惜与不舍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向他曲膝一礼,并将一个钱袋给他,“公子重信,愿往后,你都能护着姑娘些。”
那会的他一头雾水,不待他多问,女人也向他曲膝一礼,带着些故作轻松,“要给你添麻烦了。实在不成,你顾好自身就成。”
虽然他仍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承了老鸨的情,更收了老鸨的钱,江湖规矩,定要一跟到底,哪能舍了所护之人。
4、
梳妆打扮后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平稳端庄,舞裙微晃,一如往常。他后来才知道,此刻的女人,带着豁出去性命,也要死得明白的绝决。
女人入了三品大员所在的雅间,在其他十几名舞者的簇拥的下,跳了一曲兰陵王入阵曲。
起初女人练习这舞时他就觉得奇怪,虽然气势磅礴,引人入胜。但他不明白,来秦淮消遣的人都是想看些柔媚多娇,谁会喜欢这刚大过柔的战地之舞。
可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女人是以身为饵啊。
女人是抵御外敌的大将军之女,而大将军是所有人心中的英雄。哪怕他这个不管朝中事的江湖人,也知道大将军率兵三万,力挫胡人十万大军的事迹。
可,那都是以前,现在的大将军,早成了一抔黄土,而罪名则是通敌。
当初这份罪名下来时,举国震惊。可不待有识之士为大将军平反,也不待将军府疏通关系积极奔走,全族斩立绝的旨意三日内就到了将军府的大门口。
将军府男男女女的血浸红了刑场的地,唯一的漏网之鱼就是这个女人。那会她因调皮外出游玩躲过一劫,但针对她的追杀从没断过。
年幼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忠仆的掩护下奔逃千里,来到了有过一面善缘的老鸨这儿,只为保存将军府的最后一丝血脉。
可女人是倔强的,她根本不信自己的父亲会通敌,但她也不知道陷害自家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所以,她要出名,并用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实,即她的爹爹当初为讨好她这个喜好跳舞的老来女,费时良久才找来的古谱霓裳羽衣和兰陵王入阵曲这两首舞步,吸引那背后之人的到来。
现在,女人做到了。
他在门外,听见女人冷讽还带恨的声音响起,“我真没想到,是你!当初狗一样的来到爹爹面前,期望爹爹收你为徒的事,你都忘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不配作为爹爹的徒弟!”
他握紧手腰间的剑,只听屋内男人凉薄嗓音,“小师妹,良禽择木而栖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两句话,不是当初你教我的吗?还有,既然藏了身就藏好,故意放出风声来,不就是引我前来的吗?”
女人冷哼一声,“我只是想看看,害了爹爹的人,到底是哪些禽兽。就你,一个马前卒罢了。既然是你来了,那幕后之人想必是国丈那个老匹夫了,毕竟现在的你,可是那人的乘龙快婿。”
男从似乎拍了拍几声手掌,“小师妹果然冰雪聪明。谁让当初的大将军不肯站到太子这边,要怪只怪大将军自己。”
女人提高些音量,“将军府祖训,只尊百姓,只护百姓,不做某人夺权的工具。太子又如何,假仁假义的沽名钓誉之徒而已。”
屋内的男人轻笑一声,“所以,大将军必须得死咯。还有小师妹你,应该及早尽孝,到大将军面前去伺候呢。”
他一听这话,就知不好,拨出腰间短剑,三两步闯进屋内,拉着女人,跳窗而出。
然后,他俩的逃命之旅开始。
女人的目标很明确,既然已知背后之人,那就从烟柳秦淮,迂回北上。去找大将军当初的旧部,集结众人之力,洗掉大将军的污名。
但追杀的人实在不少。相比而言,他被江湖人士追杀已是小巫见大巫。
尽管他拼命护着女人,可女人还是受了伤。她的腿被一刀砍中,奔逃过程中缺医少药,让这个爱跳舞的人女人,即将面临永远站不起来的事实。刚得知这样的结果,他的心就似被重重撞了一下,沉重得难以接受。
5、
对于伤了的腿,女人什么也没说。
只是每天他将要背着女人继续北上时,他能看到女人眼里的黯然,以及女人觉得老是麻烦他的歉意。
可他心有不甘。
因为他见过跳舞时女人的美,七分张扬,两分含蓄,还有一分隐藏的坚毅。所以一旦稍有揣息,他总是去延医问药,收集古方。
这不,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盘桓好多时日了,只因他听这地的老人说,在沙漠深处有神奇的沙漠之花,此花可起死人,肉白骨。
但今日,他还是无功而返。
天已黑近,他踉跄的摸回到他与女人现居住的棚户。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告诉女人自己仍没找到沙漠之花。
他在棚户外犹豫良久,女人如百灵的声音却传来了,“怎么,你是要学大禹治水吗?过家门而不入?”
他颓废的揉了揉脑袋,掀帘而入,看见女人坐在火堆旁,火上正煮着白粥,一股家的感觉在他这个漂泊许久的剑客心里萦绕不去。
女人打量他一番,看他一身狼狈,皱眉而问,“又遇到那些人了?我早就说了,实在不行,你顾自己,不必管我了。”
“没,没有。”他连连摆手回答,“只是,又进了一趟沙漠……”
女人一听没遇到追杀他们的人,眉头舒展,打断他,“又去找那什么沙漠之花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在女人对面的火堆前席地而做,“嗯~,肯定是我走得不够深,明天……”
不待他说完,女人打断了他,“再深,你是想把命搭进去吗?值得吗?”
他想告诉女人,值得,只要女人又能跳舞,一切都是值得。
可女人却说,“我背负仇恨,却无意中将你牵扯进来,已是愧疚万分。我们本是萍水相逢,若你再因我而生死,我更良心不安。”
“若,我说,我是自愿的呢。”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眼里有着不可挡的情意。
女人顿住,半晌开口,“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梦想是让大将军沉冤,其他的都可以不管不顾。”他起身,走近女人,本想抬手抚一抚女人的脸,又被他深深忍住,“而我的梦想,是让你无忧无虑,随心而舞,随兴而舞。”
他看出女人似乎有被他的言语吓到,退回到女人对面的位置,似喃喃自语,“我会找到神花的,你的腿一定可以好的。”
沉默在他俩之间蔓延,好久之后,女人轻叹一口气,“我只是,怕拖累你。”
他听了轻笑一声,又像个落拓不羁的剑客,“有人说,有梦才是好事,我浑浑噩噩半辈子了,难得有了真正想做的事,你可不要残忍的抹杀了我的梦啊。”
女人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谢谢。”
这一声谢谢虽不是他此刻最想听到的,但女人的笑,就像干渴后的清泉,也像酷热后的凉风,让他褪去了一身疲惫。
他安慰着女人,“我们已进入北地多日,但那些追杀之人却不见踪影,想来他们也是怕大将军的余威。毕竟这里,可有大将军的嫡系好几万人呢。现在,只待我找到沙漠之花,治好你的腿,其他的,都会水到渠成的。”
女人抬手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眶看着他,轻声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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