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半梦半醒间,又看见公公躺在病床上羸弱的样子。他的脸极瘦,一层皮包着脸,清晰地勾出整个头骨的形状。绿色的氧气管插在鼻间,白色的导食管插在颈部,手部还有点滴的管子。他张着嘴,艰难地呼吸,就像人一生的不易,用尽所有力气维持生命。我把他瘦瘦的手从我手中轻轻放下,对他强笑道:“爸,明天我再来看您!”公公说不出话,但他意识是极清酲的。他极力睁着眼,极力地缓缓地点点头。我想他是在跟我说:“再见。”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对他说:“再见。”
再见,再见。期待再次相见。
可是,今生却再难和公公相见了。
婆娑的泪光里,看见那些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由透入窗棂的金色阳光唤醒的,由砸窗痛击的雪色暴雨惊醒的,各种各样的日子的早晨,公公都坐客厅他的专座上,看着我和儿子慌慌忙忙打点上学上班的行装。我们是那样的匆忙,将公公的一声“再见”咔嚓一声关上,连儿子小鹭也来不及跟他说一声:“再见!”下午,公公婆婆早已准备好香喷喷的晚餐。当我们穿过沉沉暮色,披星戴月回来,门锁动处,人未至而老人欢喜的声音已到:“小鹭回来啦!”
然而,他们所见的,常常是两张疲惫恼火的脸,他们所听到的,大多是“累死了”“气死了”这样的话。而今,昔人已去。客厅那张公公专坐的椅子,茫茫然地期待主人与它再见,期待再次感受两两相依的温暖。
今夜,公公过世四个月后,他的音容笑貌又一次闯入梦境,泪水滴落,我这才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分别容易,再见之难!世上最珍贵的,就是“再见”!
好想好想再听到公公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小鹭,不要紧,慢慢来…”“小鹭,吃饱饭,早点睡…”好想好想再看到公公生气地推开门,劝阻我对儿子的责骂…好想好想和以前一样,回到家就可以再见到他!有时候,我不禁有些恍惚:世界或许真的有五维空间吧,人去世之后,只不过是到另外与我们不同的空间去了。在另外一个空间,公公好好儿地生活着。
于是,每天早上出门,我都会习惯性地看向椅子一眼,心里默默地说一声:“爸爸,再见!”
可当晚上回家,对着那空荡荡的椅子,内心又来一次失落,只好将五维空间的想法搬出来自我安慰一番。
那一日,按照乡村的规矩,是公公归坟的日子。全部的亲戚又一次聚在一起,要将公公的骨灰安放于山间那一排排密密麻麻没有丝毫特点的坟穴中的一间去,法师说:公公这样才叫真正入土为安。眼看着法师要将那洞口用青砖一粒粒砌上,我忽然想起忘了跟公公说一句最最重要的话。慌不迭地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在一张临时扯下的纸上写:爸爸,再见!
是的,爸爸,再见,期待与你再次相见!
纸,撕得随意,话,说得随意,就像我们平常所说的“再见”那样随意。
然而此时我懂了,人生最贵是能再相见,随意之处细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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