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奶
人上了年岁爱怀旧,我才五十多岁,便未老先衰,经常纠结于往事。清明节快到了,我除了无比怀念外婆外,还忆起一个人,她就是我们庄我喊“表奶”的老人。
孩子眼中的老人那时也不过四五十岁,放在现在还半老徐娘、风采依旧,心里还残存着许多的诗和远方。我对儿时的记忆大部分是黑白的、平面的、静止的,缺少鲜活和律动,惟想起表奶,才呈现出生动活泼、多姿多彩。
表奶出生地主,因追求门当户对,也嫁了地主,应是不折不扣的“剥削阶级。”她原本是在镇上住的,土改时搬到我们庄。据说解放前她家有半条街的房产、良田熟地望不到边,雇着不少丫鬟长工,出门香车宝马。
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时闪着玉石般光亮让人专注于她的牙齿而忽视了她的笑。我喊她表奶不是因为我们是亲戚,而是一种尊称,就像现在孩子见人就叫叔叔阿姨一样。我不可能直呼其名,那样我母亲会用柳条抽我屁股的,再说没人知道她叫甚名。尽管她是地主,削剥过我爷、我太爷,但我也不会见到她绕着道走,不理不睬,因为我当时只有四五岁的觉悟,不可能知道站在两个阶级对立的高度与她划清界线。到现在我还是一个立场不稳、出尔反尔的人,饭局入席时信誓旦旦戒酒,酒瓶一启便主动推杯换盏。况且表奶有两排好看的牙,磁石般诱惑着我的天真。
表奶的丈夫姓吴,土改时死了,不知甚原因。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原先是一名医生,在县医院干得好好的,也有名气,就因为医术太精湛,隔空诊断出领袖不可能万岁,只能活130岁,便被打成右派,遣回家种地。小儿子长得壮实,一直在大队副业队拉沙出苦力。我拿表奶对比了下刘文彩、黄世仁、周扒皮,觉得她和地主八杆子也打不住。一是她有一排很好的牙齿,见人就闪光着笑。不像拿个锥子刺丫鬟屁股的地主婆;二是她穿着很朴素,裤子上缀满补丁,很像喜儿的娘亲。更重要的是她还帮我们家——贫下中农带孩子干家务,一年至少有一百天受我妈剥削。
表奶的家和我家隔着一户人家和一条路,我家在南,她家在北,初夏时节,她门前的几棵桃树结出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也惹得我们小孩心烦意乱。有一天,表奶的门关着,好像她不在家。我在门前坐着,等着看表奶的两排白牙。桃子急着成熟散发出的香甜随风阵阵朝我放送。触景生情,我起了歹心,拎把小凳蹒跚着走到树下,站在上面踮着脚尖用力摘取。我猜我那时一定很紧张,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桃子在我的抓扯下,一个个不情愿地和树枝分离,一个、两个、三个,正当我在边摘边数时,背后伸出一双手,把我紧紧地搂着,后又轻轻地放在地上:我扭头一看,表奶正露出整齐的牙齿朝我笑。
表奶摸抚着我的头,带着嗔怪说:“孩子呀,看你站这高多危险呀,要是摔着咋办?”
她接着又开始对我教育:“从小拿线,长大偷宝,可不敢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要是馋的慌,说一声,表奶给你摘。”我知道这些桃子对表奶有多重要,她要用它们换回半年的油盐酱醋。
说着,门口来了几个人,有小孩也有大人。他们盯着我,等着我受斥责和惩罚,眼里都流露着幸灾乐祸。我羞愧难当,低个头想冒眼泪。
表奶把来人往别处撵,说:“去去去,啥好看的,平来不是偷桃的,是来看桃咋长的,哪像你们愚愚呆呆,平聪明,打小就知道动脑筋。”
一群人释然,不情愿地散了。表奶从家里拿出一颗糖豆递给我,又安慰了我一阵子,说知道错就好,回家吧,对谁都不要说了。
表奶的解释消除了我背负偷的恶名,维护了我幼小的尊严,也避免了我心灵的伤害,更现实的是不致于回家后挨打。一直到现在,我母亲也不知道这件事,那一年我才4岁多。
大慨是五六岁的时候,我终于从树上掉下来,摔了个大跟头,折断了一支胳膊。当时,我父亲不在家,我母亲茫然无措,一愁莫展。表奶知道后,立即喊回叫成的表叔,把我送到明港医院,因伤的严重,又转到信阳医院,医生给我接骨时,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拽成的头发。几天后我臂上箍个夹板回来了,表奶第一时间过来看我,带来几个鸡蛋,她说平瘦了,掉了眼泪,我第一次见她没有展示洁白整齐牙齿挂着泪花的样子。
后来,我和别的不知恩图报的人一样,走出家乡,走进城市,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成天忙于在红尘中奔走和挣扎,几乎把她忘了。有一次一个中年女人向我问路,长着两排洁白牙齿形象光鲜亮丽,我突然想起表奶。回去给我夫人起这事,夫人说你去看看她吧。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下了高速、国道,车沿着狭窄但路况很好的村村通水泥路行进,不一会儿便闯入了老家的凋敝和荒凉。我家的老屋因多年失修已倒塌,表奶的房子在摇摇欲坠中仍顽强地立着。到了表奶家,见一满头白发的老者在门前坐着,风从他头顶扫过掀起了他白发的稀疏,显示出头发和头皮的分离与红白对比。从他眼球放射出的悲悯和空洞,我一下子就认出是成,我表奶的小儿子。我俩对视了一会,他也认出我是平。我还未来得及感叹他的沧桑和衰老,他抢先说:“平已出老相了!”他的语气是平淡的,没有一点起伏和惊诧。
我说明来意,围绕表奶展开话题,他说表奶好些年前就走了,走的安享,走的平静,遗憾的是他和他哥都没有成婚,未能让表奶享受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他说表奶活着的时候经常提起我,说我聪明懂事,就是胳膊留下了残疾。我想去看看表奶的坟,他坚决不同意,说不年不月的有忌讳。我硬塞给他几百块钱,让他买些烟酒日用。
一阵风送来成熟果子的香甜,还是那棵桃树,枝上零零星星地挂着一些桃子,阳光投射到桃子上呈现出金黄色的光泽。树也老了,树干从上到下包裹着粗糙厚重的颓废,枝条弯弯曲曲哀怨着不能蓬勃舒展的无奈,小时候的高不可及现在已变成唾手可得,我想这棵桃树也很快要走完生命的风雨飘摇,携着姹紫嫣红遁入人们的记忆。我要走了,我不会带走果实和它的芬芳,但要把对表奶的思念带走,并永远埋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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