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和借着腰痛缓解后的困倦,倒是还算安稳地睡了一个时辰,醒来觉得喉咙喑哑发胀,想来还是受了风,无可避免。之所以不乘车,硬要逞强走这一趟,并非故意拂玉凝的面子,显示自己什么志气,而是他那时心中实在不痛快,非得要让冷风吹一吹。
这会儿醒来,夜里怕是再也不能睡。但心中的积郁真像被吹散了似的,梅清和撑起身子添了灯,腰间仍是酸胀,心情却很放松,倚上厚厚的靠枕,闲闲翻着手边一本曲谱,是他凭着从前的印象整理的。他对自己的记忆尚有信心,然而总是不得机会演练,渐渐灵动的乐音也成了死的。
音乐在玉氏没那么喜闻乐见,或许是因为上到君王,下到庶民都觉得它矫饰。他们更喜欢关乎自然或星辰,更为原始野性,也更纯净广袤。梅清和想到玉凝同自己唱过的那首歌,一种广阔与开朗,融入了这个民族的秉性,再清越高雅的乐器与它相和都显得平淡。
原来已成了一种习惯。梅清和哑然失笑,眼中心中如今翻覆来去的,竟只有那个人。
忍不住去想那人现在在做什么,明日一早要出城,该是已睡下了。梅清和想起自己在玉凝这个年纪,也是可以夜夜黑甜,枕下便能入睡的。只是他不爱骑马寻猎,而是更喜欢在热闹的街市,暮春的芳甸中侧帽而行,吟赏烟霞。
清和是梅氏年纪最小的公子,他之上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清和从来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梅清和想到这些久远的微末,可不就是上辈子的事么?
他是作为公国继承人纷争的牺牲品被驱逐的,而放逐他的人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不,相比血脉上的联系,梅清和想,如今他已不恨那些既可被记录,也可被篡改的始末,就让惨痛的烙印只落在他一人身上。
那是梅清和曾经的爱人。梅清和想,他所谓的爱恨也如山海一般,随意便倾覆换改。来到玉氏后发现这里的历法与计时和自己所熟悉的一套都大不相同,他竟算不准自己在这里是否苍老得更快些。
“你可还想着回去?”直到如今,玉凝偶尔还会颇为严肃地与他讨论回去的可行性,梅清和总是一副超然得过份的样子,摇头说早已放下,玉凝便认真地望他半晌,最后总是无奈道:
“无论在何样时空,为了权柄付出的代价和牺牲,从来都是只多不少的呀。”
“那么这一次,如果您愿意争取,我一定全力助您。”
梅清和望着他的目光坚定而虔诚,让玉凝的问题甚至都无力开口,看着玉凝一瞬间哑然的样子,梅清和心里竟生出些相依为命般的柔情来,不由得伸出手去,温柔地摩挲着玉凝柔软的头发。玉凝微笑着将侧脸向他的手指贴合,亲呢地微蹭着。
“哥哥,”玉凝的声音绵绵地挂在梅清和心上,如饮醇醪。梅清和想,或许他真的该就此沉醉。于是他道:“错了,我是你的先生。”说完自己也笑了,彤霞直飞上漂亮的眼尾。
明明就是喜欢自己这样叫他,为什么这样不坦诚?玉凝轻轻叹一口气,旋即便吻上他柔软的双唇。什么哥哥、先生的,那些都不够独一无二。玉凝惩罚般地轻咬他的嘴唇,他喜欢在他清醒时唤他“卿卿”,然后看着他无措愠恼,又害羞地化作一池春水。
无论何样时空,梅清和都感激玉凝,没有将他全然当作一种泛着旖旎媚态的玩伴或消遣,他欢迎自己的融入,也全心地信赖自己,将自己看作能够助他振翅一飞的羽翼。
一对燕子去年就在梅清和的檐下筑巢,今年又回来。每日离家去到玉凝府上时,梅清和总要抬头望一眼,在那些薄雾迷蒙的清晨,或是落雨的傍晚,总能听到它们啾啾的鸣叫,见到它们绕着画堂雕梁轻盈地嬉戏。
梅清和日复日,年复年地在玉凝府上与这处玉凝所赠的庭院之间辗转,渐渐也觉得自己像只孤燕,一生寻觅的不过是谁家一角屋檐。
睡乡路远不堪行,梦又不成灯又烬。等到梅清和再度睁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玉凝正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怎么………”作势便要撑起身来,下一秒又被重新按回去。玉凝看起来有些生气,脸都红红的,像是刚赶来没多久。梅清和缩回衾被里,突然的起身让他有些昏沉,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发烧,不仅头昏脑胀,连肺腑间都憋闷的厉害,一下子泄了气。看在玉凝眼里,又像是藏不住的委屈,他本忍不住恼他,到底缓和了神色道:
“又病了,这可怎么好?”声音竟冷冷的。梅清和无奈眨了眨眼,不去跟他抢白。他总觉得这样的玉凝,多的是孩子心性,只有顺着哄着方能平复下来,而这次原本也是自己的不是;为什么非要跟玉凝无缘无故地,便觉得麻烦和疏远呢?
不过看玉凝的样子,他该是早已原谅了自己,一如既往地。梅清和身处愧疚、庆幸中,又有许多惶然。他自忖永远,永远也无法做到像玉凝那样坦然,那样诚恳,这将成为他终生的囚牢,就连玉凝本人都无法将其开解。
“什么时辰了……不是,去打猎了吗?”斟酌着问道,“已过了正午!”玉凝没好气地帮他拢拢被子,仍是气鼓鼓的,“这么想我去打猎,是要支开我?”冲口而出的自也是气话,继而想到梅清和是病人,这样冷言冷语的冲撞,竟是忧心于他或会难过,又改口道:
“一早便去了,只是没什么兴致,便回来了。”一回来便是问你,一回来便是来看你。原本要说这样的话,现下却有些羞于出口了,只执了梅清和的手道:
“你且再歇一会儿,我让他们温了药,等会儿喝了再吃些东西可好?”
“总要叫我担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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