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了一眼手机,快到六点了。山里的夜黑的格外沉,塑料雨棚下的昏黄灯光,亮的没有一丝温度。老屋外的土墙不挡十一月的山风,人坐在炭火盆前,穿着棉衣依旧在搓手。老木头门楣上,挂着乡间法师写的“当大事”符纸。符纸白纸黑字,被风吹的乱摆了起来。
候了一夜的人们,有人在整理头上的孝布,有人在分发一尺来长的笛棍。更多的人紧张而严肃的看着堂屋中央。黑漆棺木前的八仙供桌已经撤掉了,她记得那上面有香炉贡品,有稻谷茶叶豆子之类的物品,桌上还供奉了一张发黄的大菩萨像,现在都撤下了。挂在堂屋四周木墙上的另外四张菩萨画像也放下了。已经在这里做了六天法事的道士,刚刚唱跳了一整夜,一直到鸡叫才停。他们现在已经脱下了玄色八卦服和帽子,和锣鼓师傅刚刚吃完白案师父做的饭菜。香炉,灵位牌已经端到了孝子们的手中,拿着引灵幡的孝孙男丁,已经预备好了走在最前面。
天地寂静,仿佛在屏气等待宇宙中某个神秘的回应。突然,一声号令,起!十六个健壮的族亲,同时抬起棺木,跨过那个已经存在了大半个世纪的门槛,一齐往外冲去。凄厉的索拉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男人女人们嘶哑的哭声同时响起。硫磺硝石的刺鼻浓烟,电光火石的刺眼轰鸣,在人群周围迅速蔓延开来。接着,女人们快速把头上的孝布变成孝帽,大家一起跟着抬棺队伍,离开了老屋门口。
踏着一段绝响,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不要回头,跟着队伍一走出去,不管有什么叫你,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这是母亲之前叮嘱了一次又一次地话。一场葬礼中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想问为什么,也被母亲制止了,仿佛说话在此刻都是一种禁忌。来帮忙的乡邻同族在队伍的外面,举着浸泡过煤油的稻草火把给大家照路。火苗在夜色中被风一吹,窜出一种奇异的蓝色条形。
从老屋堂到新开的“地”,大约有六里路。新“地”在一片坡上,面向一座高山,视野开阔。法师和四个男丁孝子,在几天前已经用现杀的雄鸡和狗血对新 地进行过“处理”。
把棺木抬到屋场下一块比较开阔的土地上时,早已有人准备好了条凳架子,亲族们把棺木稳稳地一放,队伍就停了下来。
天还是全黑的,山风冷透皮骨。男人们开始在棺木前后和即将前行的路中,点起了三堆大火。在山里,生火是一件在简单寻常不过的事。路边随处捡来一点干柴,伴着些轻飘飘的山茅野草,一点就着。男人们围着前面的火堆,中间停放着黑漆寿棺,女人和孩子围站在后面。大家三三两两,窸窸窣窣的声音让空气又更加冷清了几分。“出来了就不许回去了”。有母亲在严厉而低声的训诫不懂事的小儿,“早就说过,出来就不许再回去”。小儿不懂事,队伍出发后,想再回自家喝水撒尿,看到母亲从来都没有过的严肃,也只能不满地哼哼几句了。
先前徒手抬寿木的族亲门,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了一副木架子,还有一根百来斤重,约三米长的大木柱,一齐绑在棺木上。人们娴熟的绑着绳子,用力击打着某些受力结合部,木架与棺木相撞击,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回响。砰!砰!砰!这声音大的不禁让人担心会“吵醒”寿木中的先人。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微亮。一个挽着竹篮的老族人,走到了队伍的前面。篮子里放着些祭品酒肉,还有纸钱。他一边走一边撒纸钱,举着引灵幡的孝孙,紧随其后。十六个族亲分做两班,其中八个一齐钻进刚搭好的田字形寿木架,吆喝一声“起”——起棺了。其他八个则预备在吆喝的号令️下,在行进中分秒不差的交替补位。与此同时,锣鼓鞭炮一同响起。送葬的队伍再次开拔。前头部分是穿着孝服的男人们,最后跟着家族中的女人和孩子。黑漆寿木在中间,四个孝子手捧香炉,面向棺木一路跪拜行礼倒退着走。每次行礼弯腰,孝子们还要一起长喊“嗲~”。(方言里父亲的意思)
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前行。走过一路,鞭炮声就响过一路。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山间格外震响。山村的早晨空气清冷,不远处的山上都飘荡着有寒意的薄雾轻岚,山间的水塘上也飘荡着朦胧氤氲的青色水汽。迷迷茫茫恍恍惚惚之间,时空突然仿佛在这一刻定格,这千年不变的山岚雾气,想来是从山鬼里飘荡而出的,继续观瞧着这楚地人间。
她突然响起了昨天的“祈水”,或者也叫“求水”。在一双执旗小男孩的带队️下,阴阳法师带着所有披麻戴孝的后辈子孙来到离老屋场最近的溪水边。法师嘴里念念有词,点燃了几堆纸钱,又在水边摆上一些酒水祭品。一场法事之后,还带着火苗的纸钱随溪水流去。法师用杯子从河里舀起三杯水。在某个被测算好的时刻,送葬亲人同时转身,准备回程。女人们由最后变成了最前,在一旁候了很久的一位老妪,迅速把手中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孝布给走在最前面的孝女。只见她双手把孝布展开,举过头顶。后面的女子们也依次效仿,纷纷把这条长长的孝布举过头顶,在山野田间鱼贯而行。
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母亲的这个叮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跳了出来。“快,把笛棍拿来”。母亲的声音又跳了出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新开地”。只见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把持,插到那个新挖的坑前。四个孝子在法师的念念有词中,开始“跳井”。“井”就是爷的“新地”。在爷“住进去”以前,子孙要先下去。只见老大最先跳入坑中,紧接着是老二,老三老四。然后,他们迅速的一个拉一个,一个推一个,飞快的从“井”里爬了出来。乡俗里认为,“跳井爬井”速度越快,子孙越兴旺发达。
“跳井插笛”完毕之后,所有人立刻脱下自己身上的孝服孝帽,然后在身边寻找干柴,越大越好,拖“财”回家。这时,阳光上来了,正好照在这山梁上的“新地”上,大家更高兴了。母亲说,这是爷在保佑大家,是家族要兴旺发达了。
“井”不要封土吗?看到族人们纷纷回家,她觉得很奇怪。黑漆棺木被放在了“井”边。于是问一个熟悉的族弟。他说,今天是不填土的。因为爷晚上还要回来,看看他自己的亲人和屋场,这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夜。明天一早,孝子们再来垒土。族弟说的极其自然,见怪不怪。她心里一惊,她的爷,今天晚上还要顶着星夜,走在这条回家的山路上吗?……她仿佛看见,她的爷,今天晚上一个人在这星夜映照下,独自回家……那身影,瘦瘦小小,那夜幕,无边无尽……
仿佛顿悟一般,她突然明白母亲那句不要回头的意思。其实,是亲人们在一路送爷去远方,也是亲人们在替爷走完人间的最后一段道路。然后告诉他,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安心地去吧,放心地去吧……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等到拖柴回家,母亲麻利地把柴放在堂屋的火塘里烧了。先前搭的塑料雨棚子,院子里摆的四方桌子,长条凳子都撤走了。屋场地上鞭炮爆竹的碎屑,也被打扫的差不多了。阳光晴好,大家烧柴的烧柴,洗孝服的洗孝服,有些好多年没见的兄弟姊妹,趁着这个时候说了好多话。
山风吹来,不晓得从哪里扬起来了一把香炉灰,她想抬头一看,却呼而一阵,什么都没有了……
后记:仅以此文来纪念我的爷爷——胡天佑老太爷,享年八十九岁,一生务农,养育了十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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