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萧肃,落纱幔帐的大殿里,82岁的武则天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头发枯白未插珠钗,广袖朴素未绣云龙。
守在一旁的太监宫女不敢发出一丝响声,那些她宠爱的男宠跪在床塌下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这位将死的千古第一女帝一眼。他们知道,一旦她死了,他们一个也别想能活下去。
被病痛折磨了许久的女帝,早就没了往日的神威,感觉自己快要死的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从前。她没有进宫,没有被迫出家,没有嫁给李治,没有为做皇后杀子,没有强行称帝......她还仅仅是一个没任何想法的平凡无奇的人,一个会平凡无奇老死的人,被历史遗忘在这平凡无奇的长河之中。
而如今这癫狂的一生是对是错?
这个将死之人,两眼空洞的望着上空,她努力的想把那曾经慧敏的大脑给讨回来,来让她好好捋一捋这一生究竟是对还是错。
她知道,是错的。
可人总是在明知是错的时候,还固执的希望有谁能站出来说:你做的对。
她猛然抬起上半身,用尽一个将死之人的所有力气,抬头对着上空:“我的佛,你告诉我,是对是错!是对是错!究竟是对还是错!”
喊完骤然倒了下去。
晨曦从窗缝里撒进殿中,有鸟儿在叽叽喳喳的脆声鸣叫,空气也清透舒爽。武则天睁开眼,粉色的罗帐就入了眼。
“我这是,在哪儿?”
她扭头看向一旁,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铺散在一旁,这是一个特别熟悉的后脑勺,一个特别熟悉的背影。
她起身向旁边看去,看是哪位女子这般胆大包天。
只看了一半的睡眼,就把她惊的僵住了。
那秀丽中透着一丝妩媚,傲气中又带一点温柔的侧颜,可不正是年轻时候的她。
她慌忙下床,身体却从另一个她身上穿了过去。
一脸跌跌撞撞的跑到铜镜前去查看自己,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她意识到自己的灵识现在是穿回了以前。
这时床上的人也有了动静。
“什么人!”晶亮的眼睛扫看着周围。
武则天看着她,拿起了桌子上的木梳子,扔在了地上。
“大胆!是谁在装神弄鬼!”年轻的武则天惊慌的看着梳妆台处。
“是我,不,也是你”武则天。
“此话何意?”
“你竟可以听得到我讲话?”
“你.....究竟在说什么!”
年老的武则天看着着这个惶恐的女人,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情绪的她,突然有些鼻酸:“我说我是你,你心中的佛。”
“你说你是佛?你......是佛!”她的脸上迅速被喜色沾满。
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不在意只是感慨:“这世上,竟真是有佛的。我竟真是有佛护着的!”
“陛下驾到!”一声不男不女的太监在外面喧道。
年轻的武则天,慌乱的下床,连忙去梳妆。
但今日皇上并未等迎接而是直接进了内房。
“媚娘?梓童?”一身黄袍的李治,容光焕发,不似记忆里模糊的病态模样,喊着她媚娘,亲密的叫她梓童。
年老的武则天,突然觉得周围环境都真实了,她确实回到了她的从前,成为了个旁观者。媚娘回头娇笑道:“陛下怎如此焦急,容臣妾梳洗一番,这般的丑样子,实在不敢给陛下看。”
晨曦落在那娇笑的脸上,似是镀了层佛光。
李治看得呆住了,笑着赞道:“梓童,你这一照,真是像那光明照世,慈眉善目的活菩萨。”
“哼,呵呵呵。”老武则天笑起来。
武媚娘吓一跳,虽说是有佛护着,这样的说法可能让李治更加疼爱她,但若是说不好,很可能就成了他人口中的妖女。
可李治毫无反应。
武媚娘舒了口气,知道这佛说话,也就自己可以听到。
“陛下说什么胡话,被真佛听了可是不敬的。唉,我那是什么活菩萨,不过是一具会变老腐烂,后人也没谁会记得的人罢了。”继而晶莹的泪珠就挂在那娇媚的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梓童哭什,我找画匠来给你画几幅,传给后人看便是。”李治笑着上去把武媚娘搂进怀里。
“可画出来的也不过是张纸罢了,火烧了,水溶了,风吹走了,谁还能看得到?”
“那媚娘,想如何呢?”
武媚娘看往武则天站的地方,勾唇笑起来:“不如,铸个佛像,陛下意下如何?”
“那就,听媚娘的。”李治说完就与武媚娘闹成了一团。
往日这样蜜糖般的日子,却掀不起武则天心里的一丝波澜。
她看着他们缓缓的说道:“他人终究是他人,就算是最亲最近的家人,亦如此。他现在恋你才这般。”
欢笑中的武媚娘身体一颤。
世人骂她不贞,骂她养男宠,她就偏要去养,凭什么男子可以养,女子不可以!这宫殿之里是没有她可以托付的感情的,老了的她明白,年轻的她也明白。
她眼里的无能的李治,不配。不配拥有她真诚的感情,亦不配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
天下,本就该有能者去位于高位,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国家才能繁荣昌盛,才不负这大好的山河。
这婆娑的世界需要能者去守护的。
很快铸佛的地址就选好了,地点定在了东都洛阳的奉先寺,寺内山水极佳,是个风水宝地。
要跟着武媚娘去奉先寺督察进程的武则天,到了奉先寺寺门前却不敢迈步了。这寺她来过不知道多少遍,这佛她不知道拜了多少次,她是他虔诚的信徒,她敬他,亦畏他。
怕她的佛,对她说:错了。
她该如何是好。
所以后来她越来越不敢来这里奉香火。
她看着年轻的自己,众人簇拥下神采飞扬进了庙,还是跟了上去。
进了寺,善导大师等一众僧人及铸佛的人跪了一地。
“拜见昭仪娘娘。”
“都起来吧。不用费些杂事,快领我去佛前看看。”
来到佛前,佛像还只是凿了个大概,看起来很是粗糙。
武媚娘没说话,转身起驾回了宫。
“陛下,这是臣妾这些年攒的胭脂水粉钱,愿捐给我佛,保佑天下百姓。”她身后一众太监捧着她的两万两的脂粉钱。
“梓童,何故如此,铸佛钱财不够,国库再拨些就是了。”李治笑说。
武媚娘说道:“钱财本就是用来愉悦身心的,我散尽这些外物,能换一座光明遍照的大佛,媚娘觉得很开心。”
武则天看着自己侃侃而谈的样子,不由的也笑了,谁敢说她不曾美好?
晚上,灯火微弱的寝殿,两位武则天卧床而谈。
老武则天看着自己年轻貌美的脸叹道:“怕吗?”
武媚娘盯着上空,眼神没有丝毫娇弱之气:“怕什么?”
“你是骗不了我的,你的野心,太不是容世人所能接受的,一旦实现,就会背上千古骂名,万世不可翻身,哪怕你可以强权压制,可世人始终是无法接受有野心的女人。”
“这世间人,那个不是狼子?即都为狼子,凭什么女人不能有野心?明明可以更好的天下,为什么要交给无能人去统治,如果天下需要个人来当坏人去驱走这些祸国殃民的无能之辈,那这坏人,我当了。我只守我心里的那尊佛,哪怕为此成了魔。”
武则天睁愣住。
原来,她曾如此坚定,如此无所畏惧。
再入奉先寺,她已经成了皇后。大佛也凿了三年。
她拖着繁裳摇着凤蝶,来到佛前,来到大佛前,看着那慈眉善目,端庄典雅的大佛,她的心柔软了起来。
她也该是这般的模样。
不该是亲生掐死女儿的怪人。
她的手抖了抖。看着没人敢凿下去,怕凿坏被降罪的佛手,她缓缓开口:“来人,拿凿。”
身后大臣,僧人,匠人,宫人等跪了一地,齐呼。
“皇后娘娘,凤体金贵,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皇后娘娘,凤体金贵,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皇后娘娘,凤体金贵,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
“拿凿!”她威严的声音,能让人勿略掉她本是个女子。
退下一众人。
武媚娘拿下凤冠,退下华服,着轻衣,往佛手处爬去。
等爬到了佛手出,却不敢下手。
她看着自己净白的手睁愣了一下,继而在自己衣襟上擦了起来。
老武则天站在佛像下,昏花的老眼抬头看着那高空中的自己模糊的身影,突然老泪纵横。
她多久没哭过,不,她武则天何曾哭过。
她在心里祈祷:我佛啊,你牵一下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吧。
武媚娘亲自凿出了那佛的手,并与李治商议后,为大佛取名为:卢舍那大佛
意为:光明耀世。
武媚娘还给自己造了个字—曌。
她笑着要对老武则天解释,未等她说,老武则天就说了出来:“白天我是这空中最亮的太阳,晚上我是这空中最亮的月亮。”
“呀!你竟是知道的,信女愚昧,你是我的佛当然是知道的。”
“时至今日,你仍不悔么?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当真不悔吗?”
“我不仅只有那三四个子女,这万千子民也是我的子女,他们跪我,拜我,我就得成为他们的佛,而不仅是几个人的母亲。”
“如果可以选择,你想做卢舍那还是弥勒佛?”
“谁人不想做个弥勒,一世无忧,但谁又甘愿做弥勒?心中无事便无忧,可无事之人定然是无能的宵小之辈罢了。”
武则天,突然心中茅塞顿开。
是啊,她一直都明白,她做女帝会有怎样的后果,但她不曾悔过。
既然无悔,还问什么对错。
她问佛对错,佛这是让她问己。
一瞬间她又回到了原处,她环看了一圈周围,看着地下跪着的一众人,神色平静,内心透亮,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正在用尽毕生的心力来烧着最后一把火。
“传朕旨意,去后,立无字碑,生前死后,功过何如,任凭他人说。”
本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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