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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视那一记落锤

回视那一记落锤

作者: 船长_a149 | 来源:发表于2024-07-27 10:2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油亮的半个石头球,楔进一根粗细合手的木棒,带了油脂的香。油香飘荡的厦屋。木亮的蒸台。光线斜斜地打下来,油锤猛力撞向木楔子,“咚!”。阳光地里的金豆子,油黑的棉籽,从箍紧的饼子里沥沥地淌出季节的密藏。

    匣子里猛然响起唐成的唱腔:“别看我官小芝麻大,荞麦皮也要挤出你四两油。”

    荞麦长在地里,春日开出碎碎的花,收获的籽粒像土白的小棱锥,脱粒后的荞麦皮干瘪如土虱。哪能榨出四两油?

    一件物事,一旦粘上了岁月的印记,就永远不会衰老了。它安闲苍劲,没事的时候在犄角旮旯里闭眼昏睡。农人放下握了大半生的农具,走向村口的油坊时,就已改头换面,他是榨油工匠了。(虽在外人看来还是他,他却认为不是自己了。)他虎目微睁,手臂上的筋骨粗壮如锤。油坊又一次昏睡,夜晚与白天连着了。

    “我是个村郎,只合守茅屋,蓬窗,梅花帐。”

    柳条飘黄了,河开的日子里,工匠的嘴角漾着戏腔小调,明丽的光在脸上扑闪扑闪,钥匙在锁孔里“呱哒”一声,打开铁锁,推门,迎面一股去年冬天的气息。门开的时候,残剩的冬天退缩到屋角最暗处,光线从门口开始,一一抚慰屋里的用具。又该忙碌了。忙碌的是工匠们,楔子要擦拭晾晒,炒锅和蒸锅要清理饼渣和锅底的灰垢,咚咚锵的油锤累了一个冬天,没有洗澡站着就睡着了。透过木窗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浮尘悠悠飘舞,暗影里的物件半睡半醒。门外一棵合抱粗的大柳树,半边树皮已剥落,骨白的树身很怀旧。

    岁月如粥,咕嘟咕嘟一直煮着。稀薄处是顺遂的日子,浓稠处是勺子搲不透的迷梦。老油坊痴痴眯眯地做着长梦,又在春光里晃了晃,仿若听到油锤再次撞向了饼楔子。

    院子的一角,油坊墙根外,一头黑牛一头黄牛嚼了几口干玉米秸,抬头望了望空旷的场院,对着高远的天空“哞哞”两声,伸出鼻子一左一右洗了把脸,接着互相瞪视对方。两头牛在油坊里专事负责磨碎豆子与棉籽,谙熟日复一日旋转的流程,转一圈需要多少牛步基本做到心中有数。它俩熟读人生,硕大的牛眼里流露出对于人世,对于前途,以及对于时光的蔑视。太过于空闲了,它们时不时罕见地以踢散对方面前的玉米秸为乐,并自认为对方不注意时,偷偷把尿洒在草堆上。

    油坊要醒来,磨盘要转起来,黑黄二牛要披挂一新,烟囱冒出浓烟后不久,油脂就会沥出。

    当我们回忆某件事的时候,事情往往处于俯视之内,意识的覆盖面宽广到足以罩住它的任何外延。又或者,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事件的走向。比如,从秋天棉花的病态长势,从工匠们不太乐观的脸色,就预测出今年冬天油坊里的劳作量要小了,谁谁要下放了,要变为出饼子的人;原来出饼子的怕是要不高兴,男人坏了脾气,女人絮絮叨叨。就是说,这会触发村庄里很多的机关。棉籽少了,出油量就小,进而决定了榨过油的棉籽饼每家能分到的要少了。棉籽饼在还没出现化肥的庄稼地里,是全部的氮磷钾。这个出油率与棉籽饼的计算,噼啪响的算珠停下时,就是那个数了。


    审美是一种颇可玩味的情感体验,以物像的外观状态感人耳目。圆圆的棉籽饼敦厚芳醇,给人新奇的想象,想剖开它粗糙的外皮,看看它内里的柔脂。呀,里面还是棍棍杈杈,暗黄一片惶惑不安。

    黑牛再也难忍烦恼的心事,调头狠甩了几下尾巴。

    很想念磨坊的那口大炒锅。家里的饭锅跟它一比,就是一个暗黑的小碟子。灶膛里的柴火轰隆隆响,几袋碎棉仁倒进去,工匠用宽铁锹“刷刷”地翻动,爆香味直充脑门……那时候就想,长大了当个翻炒棉仁的工匠多好啊,时不时抓一把丢进嘴里。但他们丢进嘴里的是花生仁,棉仁里挤出的油才能吃。一罐棉籽油放到木板上,冷霜下很快就冻成一罐凝脂,炒菜时,一勺一勺刮出。油脂是作物的精华,里面有劳作,有风雨,有阳光,每一勺就是一株棉花,或是一捧花生。人们都在精打细算棉籽油的食用量,一年里若是多吃了一罐油会遭讥讽。只听一个女人喊着:

    “天爷呀,地爷呀,把油当水喝了呀!”

    未知的事物不一定距离远,甚至明知道它的存在而故意无视,夜里呼啦啦的响声可能是黄鼠狼爬上了柴草垛,窥视着鸡的动静,由于没听到大人的呵斥声而认为相安无事。油坊一直有点神秘,通三间的瓦房,高耸的烟囱喷出粗黑的烟柱,屋里咚咚当当,吱吱扭扭,呼隆呼隆,哗啦哗啦,有人进进出出,浑身油油腻腻,冬夜里好像通宵也不停歇。意识中把它当成了虽近犹远的陌生地,它的存在与自己无关却带来了安详感。雪后的一天,见一户人家在油坊的场院里招待宾朋,雪泥遍地却宾主俱欢,奇不奇怪?还记得,木皮扬声匣子播放了戏曲,高亢的唱腔环绕在油坊院内,戏中人物在匣子里奔忙个不停,风起,唱腔随风时正时偏,仿佛戏中的身影一忽儿正面宽大,一忽儿又扁平修长。

    乡情最热,他们把油坊当成家了。

    真有这样的人。老王是记忆中第一代榨油工匠,与弟弟二王一起住着两间破房,两人都是光棍汉。他们身材高瘦,在家中分工明确,大王从不下地,没日没夜泡在油坊里,是作坊的第一匠人,抓一把棉籽闻一闻,咬一咬,说出的百斤棉籽出油的斤数,跟后来榨出的不差几两,作坊里是统领,家中更是统帅。庄稼活就是二王的了,而且还兼任家中的厨师,保管,会计,出纳,一应家庭用度可以相机处理,哥哥把权力下放得很彻底。他们一个是国王,一个是总理,或者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农民,再或者,一个剥削者,一个劳苦大众。他们养过一头猪,卖了毛猪再跟随着买家回去,坐等着杀了猪,买回肉。

    阴雨天,油坊院子里爆出一声响,出事了。运送棉籽的马车轮胎瘪了,那时正是需要马车的时候。大王是多面手,料是扎破了胎。他急躁地甩下翻炒棉籽的铁锹,风风火火从屋里跑出来,卸下马车轱辘,补了胎,抄起打气筒快速地给轮胎补气。

    人们围上来时,他已被崩飞的轮毂打到了一边,没抬到村南的医院就咽了气,一代榨油匠就此陨落。事后,弟弟二王孤独冷清,没几年,他的破屋落了锁,想必是闲云野鹤作了逍遥游。

    第二代榨油匠出场了。人们说,他翻炒的棉仁生熟不一,榨出的油色不那么纯粹。于是,人们私下里又怀念以前的榨油匠了,说他油楔子箍得那么瓷实,轮起的油锤有千斤重,黑牛黄牛见了他就讨好。

    光阴漫灭,油锤砸出了烟火,于春夏秋冬里带了自信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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