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一生,是注定感伤和孤独的一生。
他幼年便父母双亡,而后姐姐和祖父母又陆续离世,或许是见过了太多亲人的生离死别,那种从骨子散发而出的就是天生的对生死的淡漠疏离和人世情感的空灵抒情,他总是以最独特的样式书写,而那些文字之间流转的,不止是鲜活的人物、生动的情节,更是含蓄淡泊之下浓重的情感。
难以想象,当年的川端康成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伊豆的舞女》,但从文章的开篇,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被骤雨笼罩的杉木,在一派秋色中,或许可见一二。当二十岁的少年因为大粒的雨点躲进茶馆,再次遇见休憩的舞女时,不知是会感谢这一场秋时的雨,还是会感叹一声这莫名的缘分?或许那时,少年和舞女的情思就在这秋景雨落中互相交缠了。
面对舞女,少年的一切自然是慌张的,纵然在心里已经细细打量过舞女的容颜,禁不住赞叹一声“真是美极了”、“活像小说里的姑娘画像”,少年依旧面对舞女推过来的坐垫、递过来的烟灰碟还是木讷得没有言语,七上八下的心再辗转反侧,那丝情愫总是压在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谁说年少就会勇敢,面对真正所爱的美,怕是连叹一声气都生怕惊扰了她。可表面再若无其事,听到舞女正装出发的声音,那种熟悉的慌乱又悄然而至,去往南伊豆,去往舞女所去的地方,就变成了如此自然的选择。
落后了,怕追不上,追上了,又怕太刻意。
在纠结的思绪中,少年总是忍不住跟舞女所在的巡游团搭上了话,好不容易歇在同一处客店,偏又遇上暴雨,可舞女依旧演出,隔着遥远的距离,少年只能在雨声中拼命辨认舞女的鼓声,靠着这一声声的鼓响慰藉自己内心隐秘的情愫,等鼓声停,已经是雨停的凌晨两点。少年这一夜的情思,总连着心牵着肉,心心念念是谁全无遮掩,也无从遮掩。
或许是同住的更加敏感的人们的促成,也或许是命运偶然的眷顾,少年与舞女下棋,给她朗读,看着她亮晶晶的又大又闪的眼睛,感受着如鲜花般生动美丽的笑容,那种空气中飘荡的令人爱恋的气氛就如南伊豆的秋色,虽有骤雨烦人,但却别有雨过天晴般的舒畅。
可是无论少年如何惊叹舞女的美丽、纯净和善良,一个东京的学生,一个巡回演出的舞女,轻易地就被每个村庄入口处树立的牌子——“乞丐、巡回演出艺人禁止进村!”划出了鲜明的界线。
于是,舞女巡回演出,少年就只能听着越来越远的鼓声,簌簌地滚落眼泪。他不知道为什么悲伤,只是一种更为隐秘而难以言说的悲伤先于他的感知而影响了他的身体,他不知如何做,便只剩下了簌簌滚落的泪水。
本来这一场秋来的情愫止于此,也不过是少年一场的幻梦,可偏又在码头遇见她,上妆的娇颜更勾动着不可得的情思,那种挥手渐渐远去的别离,遥远而汹涌,将最美好也最冷酷的一面印在了少年的心间。
有人问少年,“你是不是遭到了什么不幸?”
没有什么不幸,只是同她,同一个伊豆的舞女离别了,而已。
是啊,只是离别,可那是离别啊,是那些一路心烦意乱却又微微甜蜜的情愫啊,是它们被埋葬在那些路过的旅途、年少的时光里永远不再会说出口,就像那一声“再见”也在百般犹豫和纠结中终于死于沉默。
伊豆的舞女,东京的学生,再加上一个秋雨恼人的茶馆、客舍、杉林和弯弯曲曲的山路便丝丝缕缕地化成了一个个为舞女担忧辗转难眠的凌晨、闲聊东京趣闻的早晨、下棋拼杀嬉笑的午间以及别离的黄昏。毫无疑问,少年和舞女有许多瞬间是相通的,少年慌乱,舞女羞涩,在万物生长的山间幽谷,他们如此自然,如此自得,可在宾客喧嚣觥筹交错的客舍、村庄,他们又是如此遥远,如此不可得。
所以,终局便只能在码头,只有离别,唯有离别,一如南伊豆的秋。
那些永不曾说出口的情愫,也就,止于少年了。
有人说,初恋的美在朦胧,在青涩,在第一次尝试,但是我却觉得,初恋的美,在年少,在说不出口,在不可得。
唯有年少时才最有勇气爱那个不可能的人,唯有说不出口才能平衡掉世间诸多的干扰于千万人中只看见她/他,唯有不可得才能在离别时簌簌落泪而不顾及周围的一切。
年少最美的,不过就是我爱过那个人,但是我没打扰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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