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John。
那是我14岁的一个初夏午后。大理石殿厅里冗长的午宴结束后，客人们照例被引去参观大殿顶上的露天花园。我慵懒地随着嗡嗡作响的人群，一步步爬过石阶，从光线昏暗的厅堂探身到户外。作为部族长的父母神采奕奕地介绍着称得上方圆数百公里部族聚落奇观的殿顶露天花园，人群很快布满园区，三三两两地散步聊天，即兴开始了非正式的社交活动。
我站在花园入口处，低于地面的最后一级石阶上，脑中昏昏沉沉，对眼前看过百次的景色意兴阑珊。夕阳的余晖正从西边照进双眼，眼前的草木繁盛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海。
在悍勇善战的族人中，我被视作羸弱、游离的存在。14岁的我远不如同龄人健壮，母亲也已习惯我整日神游的颓废，视而不理。而我也对蛮勇的族人们充满疏离。他们只讲求斗勇、侵取，太过漠视思维频波的交流。人们之间相互感兴趣的只是对方是否强到可用，抑或弱到可欺。因为戒心，大家碰面时从来保持距离，甚至夫妻、家人间也鲜少将掌心伸给彼此，交换频波。有时我怀疑，他们的频波，是否还在掌心跳动，还是早已湮没窒息？
我上次伸出手请求互握掌心交换频波是什么时候？大约9岁时吧。放弃习武的我游离在后院草场，长我5岁的长姊正在挽弓练箭。我仰起头笑着，朝她讨好地伸出右手。低头的一刻长姊微微有些吃惊，她的左手从弓弦上迟疑地垂下，却转而整理腰间的羽箭。“改天吧。”她将脸抬起，不再看我。
此刻，百无聊赖的我倚靠在大理石门柱上，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干燥季风中摇摆的花木，以及花木间三三两两的暗色人影。
心跳忽然悬停，呼吸也似被攫走，我仿佛进入了最美的幻觉：花园的侧角，人群稀疏的地方，有个着白色衣裙的身影。
那浅金色的长发令我不敢直视，因为它夺目胜过天边夕阳。那张柔光轻溢的脸庞上，有些许惶恐和犹疑，而那双眸却如雨过天晴后，沁人的微风抚过碧蓝天空那缕最淡的云丝。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她跟前。她稍稍有些惊异，清澈的双眸端详着我，随即露出仿佛相识已久的微笑，令我的心儿快要飘出胸膛。
“可以吗？”我将右手伸到她面前，带着少有的勇气——我直觉地坚信她会接受我的邀请，尽管明白对于我们这样年纪的少年，互握掌心交换频波在各部族中的普遍含义是定情。我无法抑制自己澎湃的心，那一刻，我只想做这件事。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左手伸进我的掌心。
仿佛一股清泉自掌心涌来，焦渴的灵魂刹那间安静下来。我感觉自己的心仿佛鱼儿游进清甜的池水，又仿若干枯蒙灰的草木开始舒枝展叶，抖擞得要放声歌唱。我们的频波如此匹配，我从未奢望过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
我们执手并肩，默默前行，不顾周围惊异围观的人群。
路过花园中央的水镜时，我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那一刻，我为自己那被族人嘲笑为羸弱象征的暗黄色短发自豪，它与她那浅金色如瀑长发多么相称。甚至我的身高也刚刚好，与她头顶齐平，这样我们对视的距离更近。此刻能够与她执手并肩，我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荣耀的一个。
我对她笑了，她心领神会，轻快的一波自掌心传来。
时间与空间似乎在这一刻冷静为永恒。
她叫Boviya，是波瓦亚族人。波瓦亚人一向居住在南方密林中，与外界少有交集，被我们视作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的一族。前日部族聚落被攻破，她随一支零散族人辗转至此。父母之所以同意收留他们，大抵因为某个关于倘他们日后重返密林，可分取那林中物产的承诺吧。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早餐桌前，焦急地左顾右盼。按照惯例，作客的波瓦亚人该在早餐前向主人致谢。为何还不见她的身影？
门厅的光线一暗，却是母亲和一众随从鱼贯而入。
“波瓦亚人昨晚搬走了。”母亲似乎早看穿我的心思，朝我瞥了一眼，“开饭。”
上首坐下的长姊朝我眼波闪烁，欲言又止。
焦灼、不安与难忍的期盼顿时扼住了咽喉。
我的心迷失在迷雾中，兜兜转转。除了找到她，我再无任何念想。
我将卧室搬到了正对殿顶花园的阁楼，日夜望着她初次露面的地方，盼她再次如阳光降临我的世界。
第一年，我派出信使四处打听。信使搜遍方圆几百里地界，惶恐地称没有关于她，甚至整个波瓦亚族的任何消息。
第二年，我孤身策马，前往波瓦亚人曾居住的南方聚落，却发现那密林中的村落废弃已久。我在密林中徘徊，企盼也许哪个不经意的时刻，树影后便会闪现她的身影。直到所携食物几乎耗尽，然后沮丧返程。
时而想，那个初夏午后的奇遇，是否只是自己灵魂出窍的幻觉，否则为何自此之后，她再了无痕迹？又或者，我自以为与她之间虽未脱口却灵犀相通的约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牵强附会，否则为何自此之后，再无她半点音信？
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为避开北方蔓延的枯草疫，部族决定东迁。长姊来到我的卧室，神情凝重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收拾行装，明天一早开拔。”
顺着我的目光，她望向窗外月光下枯黄的殿顶花园。
“John，忘掉那个波瓦亚女孩吧。擅自与外族结合会被驱逐出部族，你该清楚。有时候…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她顿了一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没张口，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我一步三回首，随部族忐忑东迁了。
将近一年时间在迁徙颠簸中过去了。一路上我将马车的侧挡和遮棚拆掉，醒着的时候不停搜寻她的踪影，并派随从沿途打听关于她和她的部族的消息，却都无果。来年春天，先遣队传来消息：原驻地的草场已返绿。部族掉头回迁。
傍晚，远处山顶上我日夜惦念的聚落和殿堂轮廓若隐若现，伴随着我的剧烈心跳。Boviya，我就要回来了，回到我们相遇的地方。
暮色四合，部族开始扎营，决定天亮后再赶最后一程。
我无法再等，独自离开营地，一刻不停地赶往与她相遇的地方。
天色发亮时才抵达聚落。我踏进布满灰尘的大殿，一抬头发觉深处的廊柱丛中，几个陌生人影正走过。
最后那个，跟在一名妇人身后，脚步迟疑的，可不是我魂牵梦萦的身影？
“Boviya！”我大叫。
暗影中如瀑的金发轻扬，她闻声转过头来。
那张朝思暮想却在回忆中日渐模糊的脸庞终于再次映亮我黯淡已久的眼。那张脸庞依旧满是柔光，却令人心碎地消瘦不少。
望见我，那清亮的双眸微怔，然后是惊喜和释然。
“John！”
狂奔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紧抓住她的手臂。
我们没有相忘。
初次相遇后的那天夜里，她和族人被我们的一队兵士连夜驱逐，并被警告不许再踏入我族聚落。三年里她一直随族人四处流落寄居。听说我们部族东迁后，她执意赶回来——却未能见到我。他们已在此空守3个月，此刻正要离去。
我又拥有了整个世界，再也不要她离开身边。
那名波瓦亚族妇人走上前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们：“如果真要在一起，你们该跟我们一起，现在就离开这里。”
“不。”我从身边折下一根还未泛绿的檞枝，放进我们握着的手心——赠送檞枝是定亲的象征，忘形地说，“我要给她安定的生活。”
Boviya望着我，眼中盛满欢喜。可手心传来她一掠而过的一丝犹豫，和绵深的忧伤。
蓦然间，马蹄声轰然响成一片。戎装的长姊率先遣护卫队冲进殿门。
“我要娶Boviya。”
我拥着Boviya，扬起脸向马背上神情冷峻的长姊宣布，急切地想要分享自己的喜悦。
“John…”长姊叹道，一脸痛心的失望。
我握着Boviya的手穿过满窃窃私语的人群，鼓足勇气走进大殿。母亲坐在人群中间，面色阴沉。
“我们不会与波瓦亚人联姻。”母亲冷冷地盯着我。“况且，John，你要娶你的表妹，这是早就定好了的。”
我那鲜少谋面的黑发表妹闻声抬起脸，幸灾乐祸地瞅着我们。她身旁的姨母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母亲。
我愤怒地站了起来。 Boviya的手冰凉。
“擅自与外族结合者一律逐出部族，John，你并不例外。”母亲接着面无表情地说，一摆手：
“你自己决定。”
族人们作势以脚顿地，发出示意驱逐的嘈杂啸叫，一队护卫逼近，青矛抵上我们脸庞。
愤怒、失望、迷乱、懊恼攫住我的脖颈，令我几乎站立不稳。家人为何能如此绝情？我和Boviya的未来可如何安顿，真要自此流离？为何我之前从未想到过这些残酷的可能？
只一瞬，我没意识到自己颤抖的右手不再紧握着她。
Boviya轻轻将手从我掌心抽出。
“足够了, John。”她深深地、不舍地端详着我，眸子如漫着水汽的碧蓝深湖。
“我从不后悔遇见你。珍重。”
然后决然转身，拨开人群。
“不！”我幡然醒悟，大叫着冲上去，试图抓住她就要消失的衣角。
一个人影忽然从斜刺里冲出，将我狠狠撞倒在地。
“冷静些，John！”
长姊和一拥而上的护卫们随即将我钳制在地。我尖叫着，拼命挣扎。
“Boviya！等我！Boviya！”
待我挣脱，绝望地冲到殿外，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为什么，为什么会犹豫？都怪我那一刻的犹豫，错过了她！
自此后，我再也未能见到她。日复一日，我一遍遍责问着自己。我的生命同那被封闭废弃的殿顶花园一道，日渐荒废。我自然未娶那黑发的表妹，也再未做出任何有意义之事，几十年光阴就此空抛。
如今，我常常摇晃着徘徊在荒草疯长的殿顶，反刍关于她的回忆。花园中央那堵斑驳欲坠的墙上，曾映照着那对少年初逢时牵手倒影的水镜早已干裂，一如倚坐在墙脚冰凉泥地上的苍老灵魂。
充满砾石的道路上，即使是赤脚的爱情，也要相扶前行，容不得哪怕一丝动摇。
不然，一旦弄丢了她，可如何还能再找得到？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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