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小学之前，我不太爱和小海玩。
我性子安静，他则太活泼，太跳脱，总是这个林子那个林子蹿，打弹弓，掏鸟窝，一刻也闲不住，上午在村子南头耍，下午又跑去村子北头闹。
他还喜欢恶作剧，比如抓一些绿绿的毛毛虫悄悄放到人身上，毛毛虫一挪一动，细密的脚步落在身上引起一阵搔痒，待人用手去抓，触碰到那湿糯的身子，常吓得人惊慌失措，他就在一旁哈哈大笑，为自己的杰作洋洋自得。
我不喜欢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特会下象棋。有一回我和他对弈，三两下就被收拾得彻底，我输了不服气，就缠着他继续，他一点不让着我，一直赢一直赢，赢到我眼泪开始在眼眶中转圈，眼睛都红通通的，他还笑嘻嘻的。
已经上四年级的大海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说：“我替你收拾他。”
我很相信大海，因为他成绩很好，是村里面的最会读书的，因而可以算作最聪明的。他家房子墙壁上贴满了“三好学生”的奖状，贴得整整齐齐，像是一段铺满阳光变得金黄色的路。
每次我爸带我去大海家，都要指着一墙壁的奖状告诫我：“等你上学了，一定要向大海学习，到时候我给你空出一面墙用来贴奖状。”我爸的语气充满了羡慕，和我在集市上缠着买玩具手枪的时候一模一样。
可是，作为哥哥的大海，大小海五岁的大海，最聪明的大海，一连下了三盘，都被小海杀得溃不成军。
我睁着红红的眼睛看着大海，感觉他的脸色也开始变得红红的，他有些慌乱地拿起放在一旁的书包，逃也似地进屋子去了，一边逃窜一边说：“不下了，还有好些作业没做。”
从那时候起，在我心中，小海抢占了大海的位置，坐上了最聪明的宝座。但我还是不喜欢他，直到我们上了小学，直到第一次考试。
我们村子里面没有幼儿园，所以我直接上的一年级，我那时刚过七岁。
在开学的路上，妈妈对我说：“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就像大海一样，得很高的分数，拿很多的奖状，长大了才会有出息。”
“什么叫有出息？”
“就不用种田了，像电视里演得一样，住在大城市的大房子里，开小汽车，坐飞机，不用晒太阳，每天就在很高很高的楼里面上班，吹空调。”
“那我去大城市了，爸爸妈妈怎么办？”
妈妈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在上学的路上，小海的妈妈给他说了什么，但我觉得应该也是差不多的话，全天下所有的妈妈好像都是一样的，都希望我们变成大海一样，或者说，他们都希望有大海一样的儿子。
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离开爸爸妈妈，去大城市就叫有出息，但为了让妈妈开心，我认真听老师讲课，第一次考试的成绩下来，我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九分。
当我拿着卷子回家，他们高兴坏了，晚上特意给我炒了为过年腌制的腊肉，还煮了两个鸡蛋。
吃饭的时候，爸爸问我：“小海考了多少？他从小就机灵，应该不比你差。”
“他考了两个鸭蛋，两个大大的鸭蛋。”
看到小海成绩的时候，我很诧异，他那么聪明，怎么考了两个鸭蛋？但诧异过后，我又有点幸灾乐祸，我还记着他下象棋一回都不让我。
不过也正因为这两个鸭蛋，我突然感觉不讨厌他了，这一回，我是胜利者，胜利者要有胜利者的胸襟。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主动跟他说话："昨晚，你爸妈打你了，骂你了吗？"
他显然知道我的意思，瞪我：“你爸妈才打你，骂你。”
瞪了我之后，他语气变得低垂：“我爸妈跟我说没关系，下次再努力，但我知道他们不开心，他们晚上都没有笑。”
我小大人的样子，拍着他的背，安慰说：“那你下次考高一点，你爸妈就开心了。”
那时我们都还小，小到没有自己的想法，完全由大人们操控我们的心绪。我们还不知道上学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想要高一点的分数，好一点的成绩，只是想得到父母的赞许，喜欢看他们常挂着疲倦的脸上开出舒心的笑。
在这种念想驱动下，我能看出小海在努力。
他收敛了淘气的性子，铃声一响，规规矩矩坐下，仰着头听老师讲课，放学回家，先认真写完家庭作业才开始玩耍，可他的考试分数依然不出众，似乎上帝把他脑袋中的灵光都慷慨倾泻到了棋盘，却吝啬于分出些许到功课。
他受了些打击，幸运的是，他的父母很仁厚，并没有像其他父母责骂甚至鞭打他，而是宽慰他，我想可能是大海的优异成绩已经足以满足其父母的大部分寄托和期盼，这构建了一个小的庇护所，小海借此才得以从容逃脱。
小海却不甘心，他不打算束手就擒，既然试卷上的分数无法让父母露出满意的笑，那就换一个方式，他开始勤快地干各种活儿。
放牛，喂猪，收稻子......
他再也不满村跑了，好几次我去找他，他都蹲在土灶前帮妈妈生火，他抽出长长的铁钳，有些费劲地加着柴火。火焰散发出灼人的热度还有通红色的光芒，在他幼小的脸上和灶台一同跳动。
站在他家的厨房门口，闻着辣椒和菜籽油混合的香味，听着锅铲撞击的乐声，我看到他妈妈脸上有开心的笑。
这样看来，他还是那个聪明的小海。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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