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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 赫尔穆特·科尔:沉默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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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48c4f2bbeeb0 | 来源:发表于2017-06-17 19:51 被阅读35次

    赫尔穆特·科尔:沉默的大象

    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他是现实主义者,也曾固执地尝试建造一座欧洲巴别塔。在“铁幕”的废墟中,科尔使分裂近半个世纪之久的德国重新统一,最终却也被这个创造物带来的责任所压垮。

    当地时间2017年6月16日上午,87岁的赫尔穆特·科尔病逝于故乡莱茵河畔路德维希港。他在1982~1990年担任西德总理、基督教民主联盟党魁,任内促成两德统一和欧盟初具规模,并继续担任统一的德国总理直至1998年。美国前总统老布什曾盛赞科尔为“20世纪后半叶最伟大的欧洲领导人”。

    2010年,80岁的科尔乘坐轮椅出席普法尔茨州政府为他举办的生日庆祝会

    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渐渐变回了一位脆弱衰颓的普通老人。他那高达1.95米、重量超过136公斤的庞大躯体经过70多年的劳顿,终于压垮了脆弱的膝关节,使这个自称“瓷器店里的大象”的男人步履日渐蹒跚。2008年一次严重的摔伤之后,科尔的余生就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颅内淤血造成的脑功能受损破坏了他的语言功能,在许多公众场合,人们看到他疲惫而茫然地坐在醒目位置上,艰难地用普法尔茨口音念出几个不连贯的单词。

    2001年结发妻子因抑郁症自杀之后,曾经的女下属迈科·里希特成为了科尔的晚年伴侣;长子沃尔特指责这位继母限制父亲的人身自由,甚至不允许他查阅撰写回忆录所需的档案文件。科尔最终成为了一块政治化石,孤独地活在自己曾经的盛名之下,无力挣脱却又无可奈何。

    从荣耀之巅滑落到长久的落寞之中,似乎是那一代缔造了“冷战”之后欧洲与世界秩序的领袖人物的共同宿命。

    30多年前曾意气风发地倡导“改革与新思维”的戈尔巴乔夫,最终瓦解了自己的国家,沦为新俄罗斯政坛的小丑。撒切尔夫人和老布什分别在1990年和1993年不情愿地退休,密特朗通过隐瞒自己的癌症病情撑到了1995年任期结束,随后只多活了7个半月。至于1987年率先在勃兰登堡门前喊出“拆掉这堵墙”口号的里根,自1994年起就罹患阿尔茨海默氏症,在半失智状态下度过了生命的最后10年。

    1990年9月,德国统一问题4+2协议签署后,科尔与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举杯庆祝

    1985年,撒切尔夫人、科尔和里根在波恩世界经济论坛上合影。三人对后“冷战”时代世界新秩序的缔造都发挥过重要作用

    他们曾竭尽所能去建造一座“世界新秩序”的巴别塔,也为此打好了地基,但终其一生都不曾看到梦想不折不扣地实现。

    曾经的“希特勒青年团”团员科尔并不为自己的德国人身份感到羞愧——负罪感和羞愧意识一度构成了战后联邦德国外交和政治运作中的重大话题;但在科尔崛起于政坛的60年代后期,他最关心的已经不是“昔日的德国曾经做过什么”,而是“如今的德国可以去做什么”。在这一点上,他与西德首任总理、基督教民主联盟(CDU)创始人阿登纳的理念不谋而合。

    60年代末本是基民盟的低潮期,随着战后“经济奇迹”接近尾声,代际冲突和社会福利政策的缺失开始暴露;1969年大选中,维利·勃兰特领导的中左翼社民党(SPD)第一次胜出,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内政和外交政策改革。而科尔只是在他担任州长的莱茵兰—普法尔茨根据地默默经营。但随着勃兰特对苏缓和政策的失败以及1973年石油危机后西欧陷入经济、政治衰退,基民盟的机会重新开始出现:在1976年的联邦议会选举中,科尔领导的基民盟—基社盟(CSU)集团仅以微弱劣势落败。

    1982年,以社民党为首的中左翼执政联盟发生分裂,议会第三大党自民党(FDP)退出联合政府,转而与在野的基民盟—基社盟集团联手,使科尔得以提前入主波恩总理府。5个月后,基民盟—基社盟—自民党三党联盟以显著优势赢得提前大选,科尔遂得以稳固地执政下去。最终他担任德国总理长达16年之久,仅次于俾斯麦。

    不止一位历史学者曾把科尔和俾斯麦放在一起做比较,尽管这两人的个性气质和行事作风相差甚大:俾斯麦行事诡秘,而科尔以作风亲民著称;俾斯麦擅长密室政治,科尔则是公认的选战大师;俾斯麦的统一进程以战争作为推进手段,而科尔竭力避免了流血冲突的发生。

    最大的差异在于,19世纪60年代的俾斯麦只须面对法国这一个具有显著物质力量优势的对手,而身处“冷战”的科尔需要在美苏两极之间的夹缝中寻找机会。他最终游刃有余地做到了一切——1984年9月,他在曾经的“一战”旧战场凡尔登与法国总统密特朗做历史性握手,确认将以“法德轴心”作为未来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推动者。一年后,美国总统里根受邀造访比特堡“二战”德军公墓,以胜利者凭吊失败者的方式宣示了对基民盟政府的支持。1987年,赢得连任之后的科尔又在波恩会见了来访的东德领导人昂纳克,为两德政府和民间沟通机制的建立与完善奠定了基础。

    1984年9月,科尔与密特朗在凡尔登的“世纪握手”

    1987年,科尔在波恩会见来访的东德领导人昂纳克

    那时的科尔尚不曾料到,统一的时间窗竟会开启的如此之快;但一旦机会出现,他便立即抓住不放。1989年11月9日夜间,东德政府单方面决定开放东西柏林边界;正在波兰访问的科尔闻讯中止了行程,立即赶往西柏林,在市议会大厦前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对我们德国人来说,现在是极其愉快的时刻,应该感谢世界上一切支持我们的朋友们。”

    12月22日,封闭已有28年之久的柏林勃兰登堡凯旋门重新开放,科尔和东德总理莫德罗、两国柏林市长以及20多万群众出席了庆典,他当场感慨:“打开勃兰登堡门是我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之一,两个德国决定争取和平与自由。”这位身材高大的总理随后放飞了一只和平鸽,接着从勃兰登堡门附近一个新开放的检查站步入东柏林,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踏上民主德国首都领土的联邦德国领导人。

    1989年12月,科尔在勃兰登堡门前发表演讲后,穿过凯旋门踏上东德领土

    接下来的10个月成为了科尔政治生涯中最高光的一段日子,也是最险象环生的岁月。为了促成两德合并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他连续飞往莫斯科、伦敦、巴黎和华盛顿,与苏美英法四国领导人举行闭门会谈,以接受现有东部国界、限制军备、继续履行“北约”义务为条件,换取各大国放弃在统一之后的德国领土上的驻军和法律特权。

    1990年9月12日,东西两德和苏美英法四国代表共同签署了“4+2条约”,确认了苏联从德国领土上撤军(至1993年完成)以及合并之后的德国将拥有完整主权的事实。与此同时,东西两德间的财政、货币和行政区划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重新统一。9月20日,东西德议会分别表决通过了《两德统一条约》;10月3日,两国最高权力机关完成合并。纳粹第三帝国覆灭整整45年之后,统一的德国终于重新诞生。

    1983年,赢得西德议会选举后的科尔宣誓就任总理

    出生于1930年的科尔,本质上属于典型的“老欧洲人”。他会毫不避嫌地以骄傲的口吻提起“我的祖国”(MeinVaterland)——在战后的西德,这个带有国家主义意味的古老词语被认为与纳粹有关——也执着地希望能使欧洲成为美苏以外独立的“第三极”。理解了这一意图,方能解释为何他在统一问题上的步伐是如此之激进,在推进欧洲经济、货币和政治一体化方面又是如此义无反顾。

    只有一个统一的德国,才能凭借其经济基值和人口规模,对近邻法国形成良性制衡,成为欧洲一体化毋庸置疑的掌控者;而德国在欧洲一体化事业中追求的目标,不仅仅是形成国际层面的“第三极”,还包括建成一个由柏林延伸到中南欧旧“铁幕”国家的“新中欧”——在地理政治学鼻祖麦金德的学说中,这里正是足以控制欧亚大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在威廉二世和希特勒失败近一个世纪之后,德国将以和平的方式,实现其领导欧洲、角逐世界地位的梦想。

    然而现实最终令他失望了。为了迅速完成统一,新德国背上了沉重的内外债务和社会福利负担,原东德企业因竞争力不足大批破产,在两年内造成了470万失业人口,东西德之间的经济和社会隔阂也长期无法消除。在国际层面,对南斯拉夫内战的介入一度被视为欧盟跻身国际舞台最高层的试验,然而纷繁复杂的民族对立和仇杀,终究要靠美国以绝对优势的武力强行插手才勉强消停下来。

    而90年代欧洲一体化进程中仓促制订的货币和法律政策,随着时间推移也正在暴露出越来越多的缺陷——归根到底,科尔这只“闯进瓷器店的大象”看到的是一两个世纪后德国、乃至欧洲重新崛起的荣光,和这样伟大的成就相比,关心统计数字或失业率报表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而普通国民关心的却是收入和福利。更重要的是,后面一批人拥有投票权。

    1998年,这位已经有整整15年没有品尝过选战失利滋味的大人物最终输掉了大选,被老对手社民党所击败。紧接着,由于基民盟长期收受违法政治献金的丑闻被公之于众,科尔也离开了党的最高领导层,成为一名专注于回忆录写作和回味昔日荣光的老者。

    他是1988年法国查理曼奖和“欧洲荣誉公民”称号(迄今为止仅授予三人)的获得者;而最近几年里,每当他被授予一项荣誉头衔或褒奖,科尔都会顺势批评一番自己的接班人默克尔。在他看来,目前德国所奉行的以单纯经济路线为指向的欧洲政策是对他当初设计的那件艺术品的贬低和摧残;欧洲没能成为独立于美国的另一极,反而在剧烈变化的时代中显得无所适从。

    2000年,科尔与基民盟新任领导人默克尔在一起。他并不赞同这位接班人的外交政策

    2015年,德国总理默克尔在巴斯夫化工集团创办150周年纪念活动上与科尔握手

    这头渐渐沉默下去的大象至死也不曾承认,他和他那些设计新秩序的巨人同僚们在一开始勾画的,就是一座永远不可能建成的巴别塔;而距离德国这样一个中等强国可以左右世界历史走向的时代,已经过去整整一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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