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踏入公司那年,正好25岁。
柱子被师傅刮目相看,是因为帮他解决了一个技术难题。
在上班的第一周,师傅要申请一份技术专利,却被一个除3的问题难住了。师傅用的是一块不支持除法器的特殊处理器,只有加法器和移位器。所谓移位器,就是对一个数只做左右移位的运算,也就是只能乘除2,4,8,16这样的运算。
师傅为此头疼了一天。
"用移位实现除3运算",柱子很快记住了这件事。
柱子下班回到了出租屋,那阴暗潮湿散发着旧家具霉味的狭窄空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桌椅,只有一张油腻黑亮的软藤床,一台吱吱乱响的摇头风扇和一个斑驳掉漆的旧衣柜。柱子无所事事,趴在那张软藤床上,拿出了笔和草稿。
柱子不知道怎么入手,干脆在纸上胡乱写下9÷3=3,10÷3=3.3333这几个小学算式, 既然要用移位解决,那就从左移位乘法开始。 又写1<<1=2,1<<2=4,1<<3=8。1÷2=1>>1,1÷4=1>>2,1÷8=1>>3……柱子写下一大串,觉得茫无头绪。
柱子扔下笔,躺在软床上看着那扇窗户,这是南国的秋夜,窗外高悬一轮冷月,夜空中传来蛐蛐的低吟浅唱,一只金龟子嗡嗡的盘旋着,一次次扑在脏兮兮的纱窗上,桂花香味若有若无的飘进来。柱子贪婪的嗅了嗅,又翻过来身拿起那张稿纸。
柱子调整了一下思路,直接除三显然不行的,但除三的结果肯定落在除二跟除四之间,而2的整数倍是可以用移位解决的。想办法把除3转换为除2的n次方不就解决了吗?
柱子又在纸上写下1÷4+1÷8=0.37,已经超过了1/3=0.33,又写下1÷4+1÷16=0.3125,1÷64+1÷256……,柱子运笔如飞,一口气算到了1÷4096,果然随着验算深入,计算结果在朝着1÷3=0.33333逼近!但这只是假想,理工科的柱子并不满足,还得用数学证明,于是又对它做了泰勒级数展开……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忙活,柱子终于看到了完美的结果。
柱子兴奋的在软床上翻了个鲤鱼打挺。
整个晚上,柱子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担心有什么纰漏,又憧憬着同事错愕的表情。
第二天,柱子早早来到公司,打开电脑,写了一个程序,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验证了那个除三的独创算法,结论果然精准无比。柱子的心踏实了。
早上,师傅来了,坐在旁边打开了电脑。柱子见四下无人,便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若无其事的说:"师傅,你那个除三是不是可以这样?",师傅咦的一声,柱子短促的讲解了一下,随后展示了那段程序。师傅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低下头沉思,等扭过脸时,那张云贵高原饱受紫外侵蚀的黝黑面皮下,竟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但师傅似乎有些不悦,提高声音说:"你这样是不行的!你不懂,那个处理器不支持浮点数,小数怎么办?"柱子一愣,这还真没想到,成就感一下子落空了,师傅却停顿了一下,小声嘀咕道:"唉,好像也没事,用寄存器化小数为整数好像也行。"
师傅在自己电脑上又亲手写了一个程序来验证这个算法。等屏幕上打出了一大串数字以后,师傅叹了口气,随后歪头瞟了柱子一眼,问出一句:"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这个问题算是有了初步方案,但师傅不甘心,把这个貌似简单的除三问题发到了公司技术论坛上,题目就叫"如何使用移位器和加法器实现除三运算,要求保证精度和性能",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多上班貌似忙忙碌碌,实际却无所事事的博士硕士仿佛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打发时间的机会,一起涌出来,争先恐后的发表看法。冷清清的技术论坛上一下子变得热闹纷呈,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涌现出如此丰富的数学思路。数列,极限,数论都被搬了出来,不但是除三,除多少都有了方案。柱子这才注意到,这里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事后,师傅的专利顺利过审了,发明人并没有加上柱子的名字。至于专利的内容究竟是怎样的,柱子也不敢问。或许在群策群力之下,最后的方案不是柱子提出的那种。但柱子并不在乎,他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安慰,那就是师傅那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大公司,北大清华也司空见惯,柱子作为刚进公司的年轻人,第一个赤手空拳的解决了问题,这就足够了。
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柱子昙花一现后,很难再碰到如此有趣的问题,于是又恢复了他平庸的工作状态。
柱子在这里从事的是网管开发,所谓网管,就是在设备维护的人机界面上敲下一行行不同功能的命令,以便指挥机器做各种任务。柱子的具体工作是,根据不同的要求开发设备维护命令。网管开发柱子以前也没有做过,但柱子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掌握了它。在柱子看来,这是一套驴拉磨一样的死把式,既没有技术含量也不需要动脑子,跟数学题一样套公式就可以完成。虽然日子久了,柱子觉得它简单枯燥,但他还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毕竟每个月的工资还指望着它。
柱子这边在驴拉磨冷冷清清,但很快他就觉察到,师傅那边的事分外热闹。
师傅座位附近总是聚拢着人,或是讨论,或是闲聊,就像是一个作法的道场,不时有人来朝拜。众人经常为一个问题争的面红耳赤。当有人来跟师傅辩论技术问题,师傅慢腾腾打开那本几百页的英文器件手册,无比精准的翻到某页某行,再逐字逐句解释给那人听时,原本盛气凌人的叫嚣声立刻压低了,如果碰到自以为是者,师傅会翻开汇编写的代码,敲打着屏幕让那人看清楚,一锤定音的怼回去。再有不服的,师傅就运行下代码,打出整屏幕令人眩晕的16进制数字,来人很快没有了底气。后来,那些人便多了几分敬重。 每次开会讨论技术问题争执不下的时候,大家都会把目光求助似得投向师傅,而师傅用那他独特的云南口音,慢腾腾的给一切争执划上句号……
这一切都让柱子艳羡不已。
师傅从事的工作叫微码。
柱子也奇怪,为何一个做微码的成了他这个网管的师傅,不过他认为,师傅从事的工种跟他的网管是天壤之别,正是由于微码的复杂神秘,才让师傅在项目组的地位不可撼动。柱子想,既然自己能解决师傅解决不了的除三问题,那就有能力从事微码工作。从此以后,每次在网管的泥淖里挣扎的时候,柱子总是想到微码。日子久了,这样的想法在心底火撩火烧,弄得柱子做梦都想接触到项目组的最高核心技术——微码。
柱子越渴望做微码,就越讨厌做网管。
做网管最烦的是,无论是谁,都可以远远的高喊一声,"柱子,快来加一条网管命令!"于是柱子只得噗挞噗挞拖着鞋子过去,吊着脸问:"要什么样的参数?"
对付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柱子一支烟功夫就完成了。但柱子马上发现,手脚越利索,指派就越多,别人并没有对他的效率有察觉,反倒会调侃:
"哈,这么快!真是网管一把好手!方圆十里地谁都赶不上你!"
当柱子略有抱怨时,便有这样的声音出来:
"有网管做就不错了!多少人还进不来呢!"
"小伙子不要好高骛远,要干一行爱一行!"
柱子讨厌这种语调,这分明就是告诉他,除了网管什么都不会。这让柱子有一种屈辱感。也许是柱子态度太好,也许是网管工种低下,也许是给人剩余劳力的错觉,柱子也惹上了很多琐事。
"柱子,快去找个网线,要交叉线不要直连线!"
"柱子,快去搬一台pos口测试仪!要上周新买的那台!"
"柱子,供应商来了,快去大门口接一下!"
柱子不亦乐乎的跑来跑去,跟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柱子烦的时候也会安慰自己,本科生在这里只能做做测试售后,而自己能谋得一席开发职位,已经难能可贵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不过柱子最糟心的事来了。开会的时候,大家讨论的热火朝天,柱子却在一旁插不上话——他缺乏核心技术的积累。本来,陪伴柱子保持沉默的,是跟他一起进公司的张。两个人都不懂,本来可以一起缩在角落大眼瞪小眼,这让柱子多少有些安慰。但没过多久,大家似乎要张做一些事情,于是张也被扯进了会议,这就只剩下柱子顾影自怜了。这个会议室,那边开的热火朝天,而柱子这边,就像漫漫长夜里如坐针毡,只期盼早点散场。可是,直到大家唾沫四溅的从技术聊到聚餐游玩上山下海,直到准备散会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只会呵呵傻笑的孩子,但大家毫不在意,交给柱子的任务很明确,那就是"加一条网管命令"。
以后再有技术讨论会,柱子便很犹豫。不参加怕被批评不求上进,参加又很尴尬。于是领导看出了他的为难,干脆说,"你只管加好你得网管命令就行了,别的事就别操心了!" 虽然是体谅他,但这话让他窝心。他想,网管这样是个人就能上手的任务,恐怕是世界上最容易被替代的角色吧?!
而曾经柱子的同事张,由于从事的是业务开发,从开始的默默无闻,竟逐渐挺直了腰板,讲话刚直起来,偶尔也挤出意味深长的笑脸,极其客气的请求:"不好意思啊,柱子,经理要我出版本实在腾不出时间,能帮我找一根网线不?辛苦你了啊!"
别人使唤柱子也就罢了,张跟他一起进的公司,一起参加的新员工培训,这让柱子分外堵心。
但柱子没有丝毫机会。任务是一人一岗制,是还没进公司的时候就定好的。所有的分工没有老大项目经理赵的点头,任何人也没有权利改变。但北大毕业的经理赵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冷面人。每次开会的口头禅是:"这有什么难的"。赵鄙视项目组所有的分工,却唯独从没有说过微码半个不是。后来柱子才知道,赵在微码上栽过跟头。赵有一次在会上,因为师傅的进度问题发了火,要亲自操刀当教练,却被那天书一样的代码搞得晕头转向下不来台,自那以后再也不提半句。
柱子也曾经想跟赵搭两句闲话套近乎,可一看到那张冷冰冰的脸,就不知道该聊什么,只好远远躲开做罢。
网管的日子越熬越艰难了。
经理没有看到柱子做事手脚利索,却看到柱子是个出差的好人选。拖家带口的人没有愿意去出差,组里只有柱子单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脾气又好又听话,一喊就跑过来,是个好使唤的人。于是柱子开始了他的出差生涯。
柱子两个月会出去一趟,每次出发前,副经理会溜达过来打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对我们的产品有信心,有我们强大的研发团队做后盾,什么都不要担心。最后不忘记提醒,千万不要顶撞客户,客户是上帝。柱子鼓足了干劲,在祖国的天南地北飞来飞去,去拜访一个个运营商客户。于是,柱子的身影便频频出现在开着嗡嗡空调,排着高大漆黑的机架,闪着各色指示灯的设备机房里,柱子小心伺候不同的人。大多客户态度温和,他们理解产品的问题,不应该怪罪在这样一个风尘仆仆而又一脸疲惫的年轻人身上。而有的客户,却把压抑已久的抱怨狂风暴雨似的倾泻在柱子头上,柱子用他的沉默承担着一切,用他谦卑恭敬的姿态来抚慰对方。一次次的忍辱负重,咬噬摧残着柱子,也磨炼着他,让柱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柱子出差,更多的是解决问题,虽然领导口口声声承诺让柱子放开手脚,背后有团队支持。可是在现场依然有不可预知的,棘手的突发问题需要对付,柱子平时缺少核心技术的经验,时常觉得难以招架。
经过多次出差的折磨,柱子咬牙要脱离网管。
自从赤手空拳的解决了除三问题,柱子很有些自命不凡的感觉,他认为自己能够挑战世界上最复杂的处理器。是网管埋没了他的才华。
柱子自从做微码的想法滋生起,那念头就像四处蔓延的爬山虎一样,从心底疯狂繁衍,把柱子的心搅的如猫抓鼠挠一般难受。
柱子仰慕微码,却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微码。看到师傅每天上下班的通勤班车,柱子也上了这趟车,坐在师傅身边,师傅喜欢玩推箱子游戏,柱子便也玩起了推箱子。师傅玩不过的关卡,柱子便给师傅出谋划策。柱子琢磨出很多话题来取悦师傅,师傅半眯着眼睛,脸上挂着惬意的笑。
师傅晚上吃完饭要去华东理工操场跑步,柱子也过去一起搭伴跑步。华东理工的操场围着一圈铁丝网,铁门晚上会锁起来,防止有人进去,柱子跟师傅却找到一处围墙,抓住墙头三两下就跳过去,夜幕下空旷的操场格外宁静,黯淡的足球看台座位空荡荡的,偶尔有黑乎乎一个人影坐在那里,靠近了却是一对男女黏的如胶似漆。师傅跑步前要扭腰压腿做热身,柱子不用。柱子撒开腿脚就跑,每一圈经过一次看台,就扭头寻找角度要看清那团黑影,再咽下一口唾沫后跑远,一口气吭哧吭哧就跑了八圈,师傅看着柱子粗壮的小腿:“狗日的你肯定练过”。柱子不屑的回:“真没练过,头一次跑。”从此以后,柱子习惯跑15圈,师傅却只跑8圈。师傅跑不过柱子,被柱子一圈一圈的追赶超越,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柱子回过头轻蔑的撇一眼师傅,往后的7圈,柱子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啪嗒啪嗒的跑,师傅在球场草坪上来回溜达,笑眯眯的看着柱子,跟看一只转圈拉磨的驴子。跑完步,师傅跟柱子在月光下行云流水的翻过墙头,到了华东理工的校区溜达,欣赏来来往往的女生。到了最里面的小卖部,柱子买两个冰棍,在回家路上,柱子依然有无穷的话题,聊的深了,师傅便会问起以后的打算。柱子便说起自己讨厌网管,想做微码。师傅又问起工资,柱子小声报了个数字。师傅沉默了,继而用胳膊使劲捅了一下柱子,低沉有力的说:
“别干了,换个工作去。"
柱子又犹豫了:"换哪里去呢?没学到本事。我还是学到东西再走。"
"你要做微码,要赵总点头,我这里没有办法"。
柱子回到那个阴暗的出租房,躺在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工资低,都是网管惹的祸啊!
日子如水般流过,柱子依旧陪着师傅跑步,坐班车,吹牛聊天,出差。时光冉冉,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年……
柱子这天早上坐在电脑前,却再无心思工作,那些千篇一律的符号带着岁月的痕迹,跟一张早已看腻皱巴巴的老脸,柱子突然伤感的无以复加,做了两年网管,愈发看不到希望了。
柱子想到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于是跑去找师傅,师傅沉默了一会,说"你干脆去直接找李部长。 "柱子跑到李那里,怯生生的说:"有时间吗,有点事想找你"。李瞥了一眼:"你先去,这两天我正要找你聊"。过了一会,李带着柱子到了会议室,柱子开门见山的提出了想做微码,李却一脸不屑。柱子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大忌,李也是网管出身,对网管情有独钟。
"做什么微码,又复杂问题又多,网管多轻松"
"网管也不错,可是做了这么久,想换换方向,做这个实在有点厌倦了"
"厌倦?我手下8个开发经理,每个人都跑来说厌倦了, 我这部长干不干了?"
柱子被噎住无语。李见柱子没了话就说道: "你先去吧,我考虑考虑"。柱子无精打采的出了会议室,拉着师傅到一处角落诉苦,师傅咬咬牙:"你已经提了,开工没有回头箭,我去找找赵总,应该给这个面子。 " 柱子回到座位忐忑不安的等着。
不多久,李部长走过来,绷着脸说:"你的事我跟赵说了,赵让你去试试,不过网管你还得继续做。"说完,李头也不回的走了。李一走开,师傅一阵风一样跑来,拍拍柱子的肩膀:"成了吧? 李去找赵说这件事,赵点了头,说要做就去做吧"。 师傅又紧接着说:"不过赵说网管还没人接手,你得继续做,微码可以部分介入。以后来了新人,你再交接给他。" 柱子心口怦怦直跳,按捺住兴奋。有些纳闷,真是给了师傅面子吗?平时跟高高在上的赵并没有半句闲话,怎么能松口呢? 这时柱子一拍脑袋,猛然想起来一件事。一年前,赵有个北京学律师的女同学刚毕业,要搬家来上海找工作,带了一大堆行李,放赵家里明显不合适,于是赵找到柱子,要临时放在柱子的出租屋里。这件事可能赵欠了柱子的小小人情,这次算是还了柱子的人情。
柱子没想到的是,正是平时敬而远之的大人物赵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柱子的命运。柱子从此永远脱离了网管这架破牛车,坐上了微码的豪华航班。
柱子没有做微码的时候,羡慕微码神秘复杂高大上,等做了才知道。微码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微码之所以称作微码,是它有别于其他语言,这是一种特殊处理器上运行的特殊语言,要学习它,得深入了解这种处理器的硬件原理。这对柱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这种处理器堪称当时世界上结构最复杂的处理器。普通处理器就一个引擎。这颗cpu分两个簇,每簇分8颗微引擎,每个微引擎又分8个硬线程,128个硬线程之间要靠手工指令控制切换,要掌握切换的合适时机,寄存器分了8种,每种用法都不同。寄存器资源有限,要小心使用释放,如果用光就跑不起来。指令的空间也是受限的,稍不留意就耗光了。而这种处理器的指令集就叫微码,微码的写法完全是汇编语言方式,语法极其复杂,一本厚厚的英文软件手册1000多页,又一本厚厚的硬件手册2000多页,规则极其繁杂琐碎,在这样的处理器上做程序,等于带着镣铐跳舞。怪不得李说微码复杂,但柱子知道,既然能产生除三这样烧脑的问题,那它肯定是不简单的。柱子只有挑战这样的复杂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做最高难度的事情,就无法超越常人。
柱子做了微码,按理千辛万苦,费了百般心思才达到目标,这下该老实钻研才对,没成想又有了新问题。柱子的毛病是好奇心强,这导致在钻研问题的时候,总是跑偏。在思考a问题的时候,就衍生开来,去学b,去学c,最后什么也没有学通。柱子一开始的毛病就是看不进去文档,那足足上千页的英文,看得柱子昏昏欲睡,一次柱子在看文档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恰好被师傅看到,师傅走过来拍了拍肩,说出去走走透个气。到了天台,点上一支烟,柱子说:”唉,微码这么难啊,怎么看了好几天一点都看不明白呢?“,”当年我学网管就花了三天,怎么到了微码这里不灵了呢?"。师傅沉默不语,深深吸了一口烟,用鞋底搓着水泥地板,听柱子的各种抱怨,牢骚。 最后柱子没话了,师傅面色凝重起来,开始语重心长的说:“柱子啊,你要知道。计算机领域的知识浩如烟海,没有人需要全才,也没有人能做到全才。你以前做网管是利索,可到了微码这里,就得从头学起啊,你师傅我当年一页一页把几千页的英文文档啃下来,才敢吹牛懂微码啊。其实哪敢说精通啊。这条苦路,投机取巧是躲不过去的。你一定要珍惜机会啊。不要好高骛远,不要满地开花,你只需要把你的一亩三分地耕好就行了。你要明白,别人是看上你哪些本事才肯给你工资。三心二意是成不了事的。"
柱子进了微码组做了微码,跟师傅的关系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前是没大没小的同事朋友,这下突然变成了上下级关系。这让双方都有些不自在。本来说话不过大脑,这下却要小心挑选话题了。在通勤班车上,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经常出现无话可聊的长时间冷场。
柱子转行微码,充其量只能算是兼职微码,网管的事情依旧纷至沓来,一点也没有少。尽管柱子用他秋风扫落叶的速度扫除影响他微码道路的网管杂事,那些声音却依旧在实验室里回荡:
“柱子,来,加一条命令!”
“柱子,快来,网管命令配不下去了!”
“柱子,测试部喊你,上次的网管问题没解决完!”
每当柱子沉浸在文档里遨游的时候,那些声音总是不合时宜的想起,把他搅得心烦意乱。柱子也感觉到,自从他兼职微码,那些周围同事的微妙眼神,那些做实习生的微码员工,也会跑来神秘兮兮的凑过来问:“你做微码了?”,柱子嗯的一声。那人挂着神秘莫测的笑离去。柱子注意到虽然自己做了梦寐以求的微码,但自己的项目组里,并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大家的意识里,他还是那个跑的飞快的网管。柱子需要一个洗白自己的机会。
柱子首先要把这个兼职的身份拿掉。这就需要一个接手网管的人,彻底甩手网管。过了几个月,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公司招聘进来了一个女生,打算接手柱子的网管。女生是同济大学刚毕业的,身材苗条,皮肤微黑却文文静静的样子。
柱子兴冲冲跑过去开始跟她讲解网管,网管在柱子看来并不复杂,当年有人只给柱子讲了半小时就上了手。他认为,一个小时就可以教会她。柱子口干舌燥的讲了一个小时,女生蚊子般轻声附和着。讲完后得意的问:“咋样,会了吧?简单吧?”,女生羞涩的说要先看看。柱子起身离座,觉得缷下了一身包袱,神清气爽。
事后证明,女生根本没有听懂。后来,在柱子泡好茶,一本正经的坐下来,准备拉开架势看英文文档的时候,女生便拿着笔记本,穿着那件曳地白色长裙,跟女鬼一般飘过来,站在柱子的身后,不言不语。柱子觉得后背发瘆,猛一回头,惊的一哆嗦,气急败坏的问:“干什么?咋不吱声?有啥问题?”,女生满脸通红怯怯的说:“还是不会...... 有几个小问题,你有时间么?”,女生展开笔记本,上面细细密密的写着几行小字,柱子看了真想笑。这么细枝末节的常识问题,也要拿来问,真是傻得可爱哦。柱子只好一遍遍手把手的给她讲。后来等女生过来,邻座同事就挂着诡异的笑,跟柱子小声说,“看,你女徒弟又来了”。
女徒弟能单枪匹马上阵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柱子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柱子终于名正言顺的脱离网管行业了。也终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到他深深仰慕的微码行业。
可是,师傅要走了。
师傅走是因为项目经理没升到产品经理,怒而辞职了,新上任的项目经理跟师傅不熟,那师傅就没了靠山,师傅看到前途渺茫,换了部门。
师傅走时,跟柱子有一段对话,师傅这天的情绪似乎很解脱亢奋,黝黑的胖脸油光满面,师傅说:"我走了,以后你大师兄马来主持工作,你以后就在马下面做事。","啊?那我怎么办?",师傅吸了一口烟,顿了一下,"你不用管,把自己事情做好","不过马这人你要小心,心眼不大,可能对你有意见",柱子有些沮丧,师傅在这里一手提携他成长,是他的靠山和希望,师傅走了,他该怎么办呢?
柱子问:"我觉得我能力还可以,为什么还不能一鸣惊人?"
师傅悠悠的说:"你要明白,我们这领域不靠智商,靠经验。经验这东西,真的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也不是多看几本书就能学到的,全靠实战点点滴滴积累。有些问题,你没遇到过就是没遇到过,不管你再天资聪颖,学富五车,哈佛耶鲁全球TOP10渣硕毕业也没用。你全得靠着各种各样的问题阅历增加你的见识,丰富你的经验。这就跟医生治病一样,经验越丰富,医术越高。"
"而你呢,没做几天,谈不上上手,更谈不上经验。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做下去,忘掉一鸣惊人,在现实世界做技术,是煎熬,是挣扎,是悬崖边上散步,是火山口上跳舞,尤其是我们微码,是带着镣铐跳舞,是把自己放在时间的火炉上去烤,把你烤的皮开肉绽,烤的骨肉分离,你就登堂入室了。微码世界里,没有一鸣惊人。"
"如果把一鸣惊人理解为崭露头角,经验也只是起码的,即使你有了经验也远远不够,你得有机会,得碰到合适的问题,这个问题还得是万众瞩目的,别人解决不了的。经验,难题,时机缺一不可。有了这三个要素,你才可能做出一点点成绩。"
"你好像喜欢看八卦新闻,看明星大神的故事。呵呵,对于明星大神,我建议把他们从你的世界里删除。他们优秀与否,跟你的生活没有一点关系,只会浪费你的时间。人作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个体,有你的价值,你应当去把这个价值发挥好,而不是关注那些虚无缥缈的明星,演员,名人,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关注他们,不如去健身,学习,记住,在你的世界里,没有盖茨,你就是微码届的盖茨,你就是上帝,相信你自己"
让柱子震惊的是,平时乐呵呵的师傅,随后竟然阴着脸说出了这么一段话:"技术上越自私越好,我们都是靠技术吃饭,不像公务员有一辈子的铁饭碗,技术就是你的立身之本,而公司里都是你死我活的丛林生存法则,这里的人各个都很精明,你教会了别人,别人就会来跟你竞争。"柱子听的目瞪口呆,这才突然想起,跟了师傅这么久,平时吃喝玩乐吹牛聊天,竟然没有手把手教过他什么。
"至于你老抱怨微码技术复杂,我倒是希望越复杂越好,只有足够复杂,你才有公司长期利用你的价值,才能提高竞争者进这个行业的门槛,你的饭碗才能牢靠,你老了以后才可以靠经验吃饭,而不是跟小年轻拼体力拼加班"
"学好微码,上海你就能立足了,房子车子没有问题。不过最要紧是把本事学到手,别的都没事。最后要记得,微码是稀缺技术,别人如果挖你,要价不要客气",师傅最后留下这么一句话。
师傅一走,微码的小组改由大师兄马接管。马平时沉默寡言,业务能力精湛。但跟师傅的关系很微妙,表面恭恭敬敬,实际却能看出眼神里的恨意绵绵。原因很简单,师傅常年担任微码组长,也常年得到重用,涨工资是每年不落的。一个小组的涨工资名额是有限的,师傅占了便宜,自然就挤兑掉了其他人的机会。马作为业务能力很强的资深员工,心里有看法自然可以理解。这本来不关柱子的事。但客观上却对柱子有了影响,柱子当年做网管的时候,跟师傅套近乎,最后转行进入微码小组,从一个被人使唤的,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使唤他人,乌鸡变凤凰,很多人是不服气的,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大师兄是以前招呼柱子加命令的人,以往的日子,大师兄虽然不苟言笑,但也有乐呵的时候。但自从上了位,却变得总是一副心事重重踌躇满志的样子。大师兄不动声色,表面上一团和气。柱子却很快感觉到了差距。大师兄把重要的任务宁愿分配给实习生,也不愿给柱子。柱子也不计较,不重要的任务也是任务,柱子牢记这师傅的话,学好本事才有机会。柱子开始潜心钻研。组里跟柱子处境类似,得不到重用的还有一个微码女同事芸。应该说,芸是个不折不扣的卡哇伊小美女。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一对大眼睛灵动有神,说话慢腾腾一字一顿,笑点又很低,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也能把她笑的背过气去,看美女笑本来就是好玩的事,柱子也乐此不疲。芸不被重用不是得罪了谁,芸这样的娇弱女生能进入微码组,已经足够幸运了。小美女人见人爱,只是能力有限做不了太复杂的事情。搁置起来做个调节气氛的吉祥物也罢。柱子自以为跟芸同病相怜,有些共同语言可以相互倾诉,但芸似乎根本不太在乎前途问题。柱子有时候在芸跟前会发两句牢骚,但芸总是以“啊?……是这样啊……唉……怎么办呢?” 这样一连串惊叹词结束,柱子感慨,傻白甜式的芸无法成为战略联盟,但柱子是个雄心壮志的男人,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每天大早,柱子来到公司,打开仿真器,开始进入他的微码世界。微码的处理器是业界最复杂的,虽然解决问题是软件的常态,但微码的问题格外棘手。解决问题才能增长技能,但,平时碰不到那么多问题,缺少磨炼,就像狙击手缺少射击的目标,这样就无法成长。柱子牢记师傅的教导,把本事学好,为了这个目的,柱子琢磨出了一套办法。既然没有问题爆发,那就人为制造问题。柱子故意在代码里改错一句,观察由此带来的表象。这让人看起来是神经病,别人都是好不容易解决了问题,嗑瓜子喝茶聊天,柱子却在一旁给自己制造麻烦,一个人忙的不亦乐乎。
不夸张的说,微码的确是项目组最复杂的技术,那16个微引擎高速运转起来紧张而压抑,128个微线程如暗夜里的琴弦此起彼伏,睡眠,唤醒,运行,那一个个高速线路上送进来的奇奇怪怪的报文,跟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小怪兽,被放在传送带进了车间的流水线,微引擎轰鸣起来,一号引擎负责过滤清洗,把那些混杂进来的畸形怪兽清除出去,二号引擎又掐头去尾,把怪兽剥的光溜溜,三号引擎开始开膛破肚,并把肠肚内脏分门别类,四号引擎又去在数百万张表找到对应的组装规则,又把这些器官清洗干净再做拼接缝合组装,五号引擎给他们换上新衣裳准备出厂,六号引擎让他们排队缓存,根据前方的道路拥塞情况给与适当的调度……从怪兽进厂到加工完毕出厂,流水线处理时间不得超过百万分之一秒……
这个过程复杂琐碎,却严谨有序,不容得有半点错误。如果哪一只怪兽被组装错误,头和身子被安错了位置,马上会被对面那台轰隆作响的价值百万的思博伦测试仪捕获到。有时候,几万个怪兽里会有一只怪兽被组装错误,如果能再次用同样的测试方法重现这个组装过程,那就可以给程序一次次打桩,用穷举法测出来哪里出了问题,这已经算是幸运了。
但有时候就不那么走运,怪兽被组装错误呈现一种百万分之一低概率的事件。所谓低概率,就是当时没有出现,倒杯茶上个厕所回来就出现了,或者等几天几夜也不出现。那就意味着,面对着出了问题的机器,有时只能束手无策。
这时就只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去推理,去猜测,去想象。
这个过程像是中医的悬丝诊脉,看不见蚊帐里的病人,只能根据一根丝线的微微颤动来诊断病情。
微码必须的思博伦测试仪很贵也很抢手,柱子只有在别人不用的时候才能抓紧时间练练手。
调试很艰苦,但柱子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复杂意味着有趣,柱子享受那样的案情回放推理过程,这时候,柱子感觉自己跟个无所不能的侦探,步步为营的推理,严谨逻辑,丝丝入扣,逻辑的美感让他大呼过瘾。
柱子通过日复一日的自虐式训练,对这款最复杂的处理器有了更深的认识。让心浮气躁的柱子逐渐变得安静下来,耐心而仔细。当柱子沉浸在微码世界里时,便会忘记周围的存在。
柱子做了微码才知道,自己似乎天生就是为微码而生的,这方面竟然有着惊人的天赋。平时唯唯诺诺的柱子,一进入微码的世界,就成了上帝,那些繁杂的指令在他手下变成了一个个顺从乖巧的奴隶,那几百个多线程在他手里如细密的琴弦,奏出时而激扬时而舒缓的乐曲。那些紧巴巴的指令空间,在他手里经过排兵布阵,就莫名空出一大片来,柱子对付那些故障,就像黑夜行走在森林的独行侠,树上张开暗网,草丛遁着陷阱,四周是鬼魅一般的黑衣蒙面武士,柱子却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刀光剑影之中,闪转腾挪,来去自如。
但,柱子在马的手下始终难以施展手脚,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一年……终于有一天,柱子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是一家竞争对手公司发来的面试邀请。柱子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得到的号码。不过,有机会就去尝试一下。
双方约好了时间。
柱子准时赴约。技术面试官是一个白净斯文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把柱子接进会议室,谈话就展开了。
"你做微码做了多久?做过哪些产品?哪些协议?用过什么调试手段?"
"我解析微码硬件指令"
"硬件指令是美国核心机密,不公开的技术,是加密的,你怎么解析?"
"我破解了。它的加密很简单。密钥就藏在里面。"
对方瞪大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刘贵柱。"对方喃喃自语又开始翻看简历。
柱子脑子突然闪过007电影的画面。
"Bond,JamesBond"(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
"VodkaMartini,Shaken,Not Stirred"(一杯马提尼,摇匀,不要搅拌)
谈话匆匆进行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
技术面试官跟人力资源主管在门外窃窃私语。
从门外进来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用狐疑的目光扫了一眼瘦小的柱子,直接就问你现在拿多少?柱子不安的报出了一个早就想好的数字,师傅当时叮嘱他"要价不要客气",这已经是成倍夸大了自己的真实收入,柱子早就想好了讨价还价的话语。那人却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沉着脸没说话,直接在白板上写下一个数字,说道:"我们可以给到这个数",柱子脑子一阵眩晕,觉得一下被送到了云端,这个数字超过了一起进公司的张,师傅,项目经理——这是上家的三倍还要多……往后的对话,柱子像是磕了药一样恍惚,脑子嗡嗡作响,手掌搁在腿上,小指在不停的微微痉挛。不知何时,午饭吃撑的那碗刀削面开始在肚肠里作祟,菊花一阵阵的发紧,以至于对方主动提出了要不要补偿安家费,柱子竟然慌里慌张的一口拒绝了……柱子出了会议室,赶快找到洗手间,一阵排山倒海之后,按下冲水按钮,看着那大团秽物随着水流螺旋而下,柱子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仿佛三年来的郁闷,迷茫,愤懑,都随着这滚滚浊流,一起被冲灌入了黑沉沉的地下管道……
出了大门,头顶落下冰凉的雨滴提醒了他——雨伞忘记在会议室了,柱子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回去。
柱子第二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出了离职。
大师兄马有些诧异,却没有当场表态。谈话匆匆结束了。
柱子那几天有些不太正常的亢奋,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硌得难受,他认为不能再这样规规矩矩的做人,应该让自己的形象叛逆一点,就到淮海路太平洋百货去买了一身范思哲牛仔套装,一双花花公子小牛皮鞋和一根皮尔卡丹鳄鱼皮带,手腕上多了一块高造的江诗丹顿腕表,又破天荒的到理发店烫了一个卷发,蜕下了那身出差常被客户误以为四十岁的灰黑色夹克,柱子的形象焕然一新,一头小黑毛卷到公司里引起了轰动,他一扫往日里的谦卑忍让,腰板笔直神采飞扬,走路噔噔作响两眼灼灼发光谈吐滔滔不绝,邪恶的目光看到芸美女那张娇艳欲滴的脸蛋,恨不得扑上去啃一口。离职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追问,到底有什么方向,柱子却含糊其辞避而不答。
小黑卷发顶了两周,项目组请吃了散伙饭,柱子终于离开了那家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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