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庭的败落，往往是从一次大事故开始。事故的发生，往往是从芝麻粒一样的小事情引起。人总是在一头撞到南墙上之后才肯回头。
我娘死后，二老爷陈爱仁给我讲过，陈蒋两家的恩怨，是在我爹陈广思十岁左右时因为我奶奶喊了一声武秀才蒋龙佰的名字引起的，所谓祸从口出。陈蒋结怨，直接导致了多年后我家的败落。我敢肯定，这事和我搭不上一点关系。
蒋陈庄，顾名思义，住着蒋陈两大姓的人家，庄上出了一文一武两个秀才，我爷爷陈浩仁是文秀才，蒋龙佰是武秀才。论家境，他家属于大榆树下的首富，我家属于大槐树下的二富。
我奶奶是蒋姓的闺女，和蒋龙佰沾着稀疏的血亲，虽然两位秀才平日以陈兄蒋弟相称，但论资排辈，武秀才应该喊我奶奶姑娘。
奶奶一次回娘家路过蒋龙佰的门口，武秀才刚好牵着枣红马从深宅里出来。他家住的是一片二进二出的大院子，青瓦吊角过底，下装两扇镶有福禄寿喜的朱红木门，门前大路另一侧有个深深的池塘，这条路是蒋姓人从村西北进出村口的主道。而陈姓人则集中住在村东南。
奶奶嫁给爷爷后一直过着富足殷实的日子，所以说话做事底气十足。家里雇着长工叮当，她嫌名字晦气，直接给改成了热闹。
"龙佰这是要出远门还是要溜马去?" 奶奶打小和武秀才一同长大，仍然按照自己惯用的方式和他打招呼。
不想武秀才听完顿时不悦，面露愠色，手里的马鞭往身后一惯，说道:"亏你也是秀才娘子，龙佰的名字也是你喊的?"
我奶奶哈哈大笑，说: "当了秀才就不得了啦?当了知府大人我也是你姑娘，姑娘喊侄子有何不妥?喊你一声蒋秀才你能上天?秀才不稀罕，我家也有一个，举人才稀罕呐!"
武秀才当时并不理会，甩蹬上马愤然离开。
哪料当天晚上，他带着个小徒弟直接找上门来，小徒弟在我家院中呼呼旋着地蹚腿，武秀才也顿足捶胸，要我爷爷给说法。
我爷爷一直怀揣进入仕途平步青云的大梦想，遇事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赶紧拱手作揖向武举人赔不是，并喊出我奶奶一起道歉。
奶奶生性被我爷爷惯坏了，执着而任性，女人的三从四德早已抛开，她端着当姑娘的架子，非要蒋龙佰先给她请安。
武状元岂能答应，二目圆瞪，扬言我奶奶目无大清律例，蔑视朝廷命官。
噪杂的争吵声早已引起邻居们围观。
习武者好动，我爷爷生怕挑起武状元的野性，陪着小心上前对他耳语道:"你我只是文武秀才，还谈不上朝廷命官，如此闹下去，我俩脸面全无，必自毁前程，不如改日备下薄酒，约请县令吴大人一同小聚，求他评个是非，岂不更是妥当?"
武秀才一想也对，当着本村亲邻的面撕破脸皮动粗，的确不该是秀才所为。于是双手抱拳，显出仗义的样子，凛然道:"好，一言为定!"
眼见事情临时平息下来，我爷爷连夜寻求一位德高望重的蒋姓长辈从中说和。岂料武秀才打定主意要立威，三言两语将中间人打发出门。
秀才一旦中举，随时会被朝廷任用，吴县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与两家都互有私交。听完双方陈述，估计也不想揽这档子事，推脱道:"事情原本不大，但你俩都是天朝储才，说大也就大了，既然两位秀才一定要理论清楚，索性前往宿州府，让知府大人作一明断。"
爷爷有心息事宁人，但看武秀才不依不饶，轻狂地一口咬定要去，读书人的倔脾气也被撩拨起来，当即应允下来。
由于心里没底，动身前往宿州府之前，我爷爷特意将刚从杭州购置的绿底如意花绸缎扯下十尺，另取元宝一锭，带上前往吴县令家中拜会，乞求指点迷津。
"他是自取其辱，自取灭亡!" 吴县令将数页书稿密封在一只袋子里，递给我爷爷说，"这个你帮我带去交给知府赵大人，我俩原是同门，事情一目了然，如何处置他自有分寸。另外，你今日带来的东西，想必他也会喜欢......"
爷爷心中有了七八分的定数。虽说为了一句称谓劳民伤财不值得，但既然已经闹到宿州府，必然要想法应对这场官司。当下备了二十尺丝绸面料，另取两锭元宝和一些碎银，套上驴车，三更一到就带上长工热闹出发了。
我奶奶心疼绸缎和元宝，哭哭咧咧，直骂我爷爷是败家爷们。
晌午头，武秀才骑着枣红马从后面追上来。二人仍以礼相见。
"蒋弟啊，以我之见，咱们还是到此为止，宿州府不去了吧?区区小事，本无厉害，你蒋家自家人之间的一句称谓，私下说和了吧?家丑不可外扬嘛。"我爷爷仍不死心。
"陈兄，既已至此，还是见见知府大人好，明确了称谓，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后该叫啥叫啥，少了尴尬。我是个粗人，不像陈兄饱读经书，朝堂上你可得口下留情，多让我几句。"武秀才刚愎自用，哪肯听劝。
"勉为其难，勉为其难!"爷爷无奈地摇摇头。
知府升堂，听罢事情原委，心中好笑，堂堂文武秀才，居然为了女人的一个称谓闹到州府！就想直接轰出堂外。
武秀才艺高胆大，声如洪钟，大呼:"官宦一家亲，求知府大人明断，判个秀才称谓实不为过，不可草草结案哪！"
知府闻听，本已动怒，我爷爷又不失时机地说:"启禀大人，在下有隐情陈述。"
知府会意，引入后衙。
我爷爷先从怀里取出吴知县托他带来的文稿呈上，又掏出两锭元宝，奉承道:"早就听说赵知府为朝廷骨鲠之臣，励精图治，鞠躬尽瘁，百姓啧啧称道，今日特来拜见，倾囊备上二两酒钱，另有丝绸一段放在外面驴车上，可即刻差人取来，略表敬意。至于朝堂官司，但求大人秉公审理即可，以儆效尤。"
回到朝前，师爷询问:"蒋龙佰，你是否也有隐情陈述?"
武秀才怎会不知这是给机会贿赂?赶紧说:"有隐情，有隐情。"
二次开堂，画风急转。知府惊堂木一拍，呵道: "梁龙佰，你与陈浩仁之妻是否同村同族?"
"同村同族。"
"是否远亲近邻?"
"远亲近邻，三伏之外，未出五伏。"
"按辈分，你俩该如何称呼?"
"她是姑，我是侄。"
"依你之见，她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大人，我是本朝武秀才，她乃一介平民，理应尊称我蒋秀才，不可直呼其名。"
武秀才对答如流。
知府哈哈一笑，接着问:"梁龙佰，你平日是否有溜马的习惯?"
"有。"
"都是在何处溜马?"
"荒野之外。"
"是否有过田间地头?"
"偶尔有过。"
"是否有过乡村小道?"
"偶尔有过。"
"是否有过践踏庄稼?"
"......"
"是否会惊扰村民?"
"......"
武秀才越来越感觉不对劲，最后被问得哑口无言。
原来吴知县带来的书稿，竟然全是当地村民对武秀才不满的状子，除了随意溜马践踏庄稼，惊扰村民，还有恃强凌弱，调戏民女，偷鸡摸狗......简直五毒俱全！吴知县明知强虎不压地头蛇，自己势单力薄奈何不了他，此次正好抓住机会，交给知府处置。
最后宣判，蒋龙佰身为朝廷遴选的武秀才，行为放纵，为祸乡里，本次纠纷也是由于秀才称谓引起，决定报请取消其秀才资格，永不录用！
蒋龙佰顿时呆若木鸡，想要发作，被衙役们乱棍赶出。
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我爷爷中庸之道的处事之外，没料到对蒋龙佰的惩罚会如此严重。他恍然如梦，惴惴不安地谢恩退出。
热闹见我爷爷拧着眉头，急切地问:"官司输了?"
"官司赢了，也惹上祸了。"我爷爷神情沮丧，上了驴车，热闹赶着牲口，掉头往家回。
出了宿州城不过五里，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蒋龙佰也回来了。
快追上驴车时，他故意策马扬鞭，弄出很大的动静。刚要超过驴车时，又忽然一拉马嚼子，疼得枣红马猛然驻足，一声嘶吼，前蹄腾空立起，蒋龙佰扑通一声摔到地上。
我爷爷的毛驴受到惊吓，拼命往旁边沟里躲闪，咣当一下掀翻了驴车。
"蒋弟小心，蒋弟小心。"我爷爷一爬起来就赶忙去看蒋龙佰。
蒋龙佰身手敏捷，早已跃起身收住了枣红马。"行啊陈秀才，使了不少银子吧? 害我两锭元宝打了水漂！"他面带嘲讽地说。
"没有，没有，本以为只是代转一封书稿，哪料想......"眼看说漏了嘴，我爷爷赶紧打住，转口说，"惭愧惭愧，实实没有加害之心，多有得罪！"
蒋龙佰重新上马，回头轻蔑地说:"呸，伪君子！"
说话间，热闹已经重新理好了驴车，扶我爷爷上去。
大家不欢而散。
我爷爷回家睡到半夜，感觉左腿腕处愈加疼痛难忍，脚掌也无法着地，这才意识到路上翻车砸折了腿。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月后，当他瘸着腿走进蒋龙佰的院子企图化解干戈时，才知道自从那日输了官司，他竟一直卧病不起，日夜咳嗽，长叹不止。
"出去，出去，假斯文！"一看到我爷爷进来，蒋龙佰就气不打一处来，瞪圆了眼睛。
"蒋弟，此事确系你我意料之外，也非我俩能够挽回，事已发生，你要往开了想，身子早日恢复，也好东山再起。我思虑不周，不该同你前往宿州府，酿成如此大祸，不过恶有恶报，我已遭了断腿报应，也算让你解了气。我带了糕点来，蚂蚱腿，散刀子，羊角蜜......你可要多吃点，补补身子啊！"爷爷诚心诚意赔不是。
只可惜此次毒气攻心，对蒋龙佰打击太大，他接受不了任何道歉，反倒以为爷爷是故意上门看他笑话，没等我爷爷说完，就开始口吐鲜血，数日后气绝身亡。
从此，陈蒋两家结下了梁子。我爷爷说，他时时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满怀仇恨，最后终于知道，那是蒋龙佰的儿子蒋继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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