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着过了个早,父亲说至少还要四个小时才能把货送到目的地,路上要抓紧点,我们很快又出发了。
1997年是没有导航仪的,跑运输全靠地图和路标。父亲的一本地图卷了毛边儿,折痕的地方也烂了,看不清楚。父亲却很有把握,他说大致方向不错就没事,路是人走出来的。嘴巴长在人身上,问问就能找到地方。
差不多快中午了,到达卸货的工厂。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男子,大概四十多岁。他寒暄说师傅还没有吃饭吧?父亲陪着笑,说早饭吃得晚,不饿。那人又看了我一眼,这是你女儿?父亲说是,说姑娘考试考得好,答应带她来上海转转。那人微微一笑,不知道用上海话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有个人过来带我们去食堂吃饭。
我吃得很少,可能是熬夜,也可能是吃不惯甜甜的菜。
卸完货,吃过饭,父亲就跟司机商量说去上次的那个招待所,停车方便,也容易揽回程的生意,司机说好,要赶紧睡一觉才是正经事。
十六岁的我,因为电视,书本,对上海充满了无限美好的幻想。到达招待所的时候,我发现是公用卫生间。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听着哗哗的水声还有张狂放肆的喧闹声,我想自己除了满心的失落,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父亲和司机都太累,完全顾不上洗漱,已和衣睡下。头顶的电扇嘎嘎响,我觉得很热,浑身不舒服,又不敢去卫生间洗澡。我有一点害怕,不知道是怕这个陌生的环境,还是怕自己看到父亲养家是如此艰辛。
父亲醒来后,守在卫生间外面,叫我赶紧洗漱。他说明天上午可以带我去外滩转转,我的心一下子又明亮起来。父亲说跟招待所的人问过了,坐两趟公交车就到,不怕走失,我于是安心地睡觉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记得自己穿的是一条白牛仔裤,浅黄色格子衬衣,粉红色塑胶凉鞋。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在家里就算好了,这么搭配会显瘦一点,去上海不能丢人。十六岁的我,希望自己好看一点。
公交车,非常挤。父亲有点紧张,不时看窗外,几次想问到哪个站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车里太挤,人叠着人。我示意父亲自己听得见售票员报站的站名,叫他不用担心迷路。
父女俩终于下车来,这才是真正两眼一抹黑的开始。我们想问路人外滩怎么走,南京路怎么去,如何到黄浦江边。好一点的路人会指个方向,有的根本不容我们靠近,隔老远就摆摆手,摇摇头。他们讲话的口音也不大好懂,有的说沿这路左拐,有的说右拐。父亲和我走了几条街,也没有摸索到去外滩的路,越走越邪乎。父亲说来一趟不容易,进店看看有没有什么纪念品买一点。我记得当时走进了两家店,一个是卖纪念币,一个是卖丝绸。那个价格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父亲想问店员有没有便宜一点的,那些化了妆的女店员丝毫没有搭腔的意思。纵使我再少不经事,也明白她们目光里的轻视和傲慢。何况即使有相对便宜的,打死我也不会让父亲买。
我说:“爸,咱们回去吧。找不到外滩就算了,也许我们就在它附近,来过就行。东西也别买,我不怎么喜欢这些的。”
父亲和我按原路回到招待所,司机问我大上海好玩吗,我说挺好的。
司机介绍说停车场里有人在问有没有去湖南益阳的车,要拉一车废品。父亲赶紧要了联系方式,去停车场跟那人接洽。
回来的时候,父亲有点高兴,说明天一大早就去装车,马上出发。又说这趟活很顺利,再多住一个晚上,费用增加不说,还耽误回家接活,幸好可以带货去益阳,能赚点是一点。
我看着父亲,心里也有一点高兴,替他高兴,又有一点心酸,说不上来原因。
对于回程,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回到家,妹妹们问我上海好玩吗,我说忘了。
其实,我没有。
我在公交车上快被挤成一块膏药贴在玻璃上的时候,看到无数只匆匆忙忙的脚,穿着各式各样美丽的鞋子。那些款式太好看了,粗的细的,平跟的高跟的,绑带的蝴蝶结的,那才是我心里上海的样子,它们那么精致,那么美。
高二开学后,即将迎来高三,我跟父亲说,我一定会考上大学,以后自己会再去一次上海,把南京路和外滩找到。
父亲说好啊,到时,记得要买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回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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