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慢慢地,端午远了,蝉鸣声声,长夏接踵而来……坐在家里听见,恍惚想起一句古诗——日长如小年。
前一阵子老下雨,江南的梅雨季节,就像返乡的民工潮,浩浩荡荡而来,搭上绿皮火车,虽然脸上有喜悦,但到底熬不住,一路奔波,疲沓相渐露出来——小区门口的石榴树也熬不住,耷拉着脑袋,明艳艳的花儿落了一地。“五月榴花照眼明”,到底,连五月也过去了。
我对五月,心有戚戚焉,总觉得这是个“女子”, 非常泼辣、刁钻和大胆的女子,因为她迥异于我,所以让我格外心荡神驰。
五月的风也是。那时我年轻,带孩子们起社,“三月风”用了一段日子,觉得太温婉,弃之不用,改用“五月风”,觉得明晃晃,就像正当年华的青春,非常飞扬,几乎要跋扈。万物生长,说的就是”五月“吧?错过她,仿佛就是错过了一生。
同事端午回乡拜节,给我带了新鲜的辣椒、茄子和豆角,都是最当季的蔬菜。我珍重地收下,当晚素炒了一盘青椒,洒上新出的蒜瓣。因为嫩,那一点微辣非常甜香,在喉咙里兀自宛转,缓缓咽下,温润如玉。日后我尽可以胡说,跟不爱吃辣的朋友说:其实,辣椒年轻时很谦谦君子。
现在的我学乖了,渐渐会炒蔬菜,不像当年,把个蔬菜当荤腥来折腾。当年清炒个叶子菜,草菇什么的,总寡淡无味,非要切点腊肠,拌个肉丝才好。回家见母亲做蔬菜就是全素,一点荤腥没有,但是特别鲜,总是讶异。母亲素炒黄芽菜,五六小颗拆开烫一下,切半根青蒜,稍微炒炒就上桌,看上去露水瀼瀼的,日月山川都在里面。
只是现在,难以找到时新的蔬菜了。有一种菊花心,以前在母亲菜地里常见的,我在超市从没遇见过。它是小青菜的一个变种,几乎全是黄色的叶子,非常娇嫩,一下锅就得放盐,炒出来连汤都是奶白色。
舒凡小时挑食,难养。为了让他有个好胃口,我常常赶早去城边的菜市。后来他长大,不再挑剔,我还是喜欢上菜市,尤其是初夏的清晨,太阳热闹闹地披拂人一身,金灿灿的,空气却非常凉爽。
端午节这天,菜市里人声鼎沸,肩挨肩,脚碰脚,人人的篮子里既有虾鳝鸡鸭,又有椒红瓠绿,非常好看。拥挤着的人,都举着一把新鲜的绿艾,目光端肃,行为庄重,很有仪式感,像赶着参加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艾香真好闻,有一种中药的归属感和安稳感,它是菊科吧?跟菊花一样,很有魏晋隐士的风度。菖蒲也来了,刚从河边采来,在摊上还滴着水,跟绿艾搭伴在一起,菖蒲无端多了股兵气——原本是普通的植物,化身为一支支绿箭,斩妖除魔,逢凶化吉……这些传统的东西日渐式微,但于这个特殊的日子让人再一次想起,很有意思。
有老人挑了新藕来卖,一簇簇,是新发的藕尖。老人耐心地帮我挑选,他的手非常引人注意,十个手指头的肉全灌进指甲里,水肿着,是腊肠切开的肥肉色,蜷不起来也并不拢,让人看了非常难过。
在田地里侍候庄稼讨生活,非常辛苦。我身边很多读书人,都是靠家里几亩庄稼供出来的。供出来又有什么用?庄稼人照样靠天吃饭,要受的苦一样没少。但我无颜说起这些,我自小就不懂事啊。夏夜微风习习,我躺在屋前的竹椅上一边纳凉,一边仰头看星空。母亲担着粪桶从我身边经过,她忙着给屋前屋后的菜地浇水,连晚饭都没顾上。我喊住母亲,稚气地问:”你不看星星吗?它们好漂亮。“日后我想起这一幕,总是羞愧难当。
现在母亲年老,无力再劳累。记得春节回去,陪母亲在楼下散步,空气阴润润的,雪还没有化尽。路过一株腊梅,妈妈突然停住仔细看,说,这株没怎么开呀。我内心喜悦,也驻足默数,只疏疏落落开了两三朵,其余还都只是花苞。想起辛弃疾的词,写得很妩媚,便念给母亲听:“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母亲频频点头,附和着说好。我明白,老人家不大可能懂,但难得有这一份闲情,为此,她等候了一生。
今日,风停雨歇,有蝉在窗前的绿树上鸣叫,我打开远方朋友的赠书,安心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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