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喜欢听歌,尤其喜欢听《外婆的澎湖湾》。用她的话说,这是唱给外婆的歌,也是外婆唱给她的歌。
每次看到她急急放歌的样子,我都忍不住想抱抱她,抱抱她柔软而单薄的小身板,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找回来自外婆的温暖,而我在她嘟嘟囔囔的念叨里也慢慢想起我的外婆。
我又何尝不想念我的外婆呢?
外婆这个称呼带有一点文艺气质,在北方,喊“姥姥”更家常。作为一个从小跟着姥姥长大的孩子,我觉得童年时没有父母严格的约束,能随意放飞自我真是一件快乐的事。
爬树下河都是小事,和一群小伙伴在场院上藏猫猫,钻到麦秸垛里睡到月亮升起来更是乐此不疲。别人家的大人有时候会恼,随手一顿巴掌是常事。但我的姥姥从来不打骂,总是笑盈盈的来寻我,再把睡的稀里糊涂的我抱回家。
有时候玩累了,就靠着麦秸垛翘起二郎腿,盯着天上悠悠然的月亮,拍着花巴掌唱姥姥教的歌谣:
月姥娘,两半子,里边住着个豆馅子。谁来啦?小闺女,提着一笼好吃滴……
唱着唱着,就格格笑起来,觉得那明晃晃的月亮里住着一家子人呢。
有一次正睡到半夜,被姥姥叫醒了。我迷迷瞪瞪的看着一脸兴奋的姥姥,说:“咋的啦?天亮了么?”
“傻妞,快起来,咱家那只羊下崽崽了,你看看不?”姥姥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给我套上衣服,抱着我就往院子里走。
我搂着姥姥的脖子,困劲一下子跑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小心脏嘣嘣跳的要飞出来一样。
“姥,姥,那咱家以后就有俩羊啦?”我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姥姥抿嘴笑着,也不搭话,抱着我赶紧往紧挨屋子的小厨房走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生命的诞生,确切的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刚刚诞生下来的新生命:
一片厚厚的干草垫子上,一只毛发湿漉漉的小羊,正在努力的用两只前蹄撑起全身的重量,使劲的站立起来。但是对于这个新世界它应该尚不熟悉,包括它自己的第一步也处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平衡状态中。此时它的心里可能有点着急,不停发出细细的“咩咩”声表达着自己的懊恼。
它的全身像是刚刚抹了层护发素,一绺子一绺子的毛发披散着,灶台上方的灯泡被挡了层白纸,光线柔和,和散着余温的灶塘一起发出温热的气息。
我一下子从姥姥怀里挣脱出来,飞快的跑到小羊跟前,兴奋的蹲在那看着它,嘻嘻的笑着,特别想去摸摸它,但是又不敢,总觉得这个小家伙会冷不丁的撞我一下,把我撞的四仰八叉的。“这脸可丢不起”,我心里暗自嘀咕着,毕竟左邻右舍这会儿来了不少人,几个常在一起打闹的小伙伴也跟着大人看热闹来了。
姥姥可能看出来我的小心思,噗嗤一下笑起来,说:“你不是挺胆大的吗?”
我尴尬了一下,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的拽了把干草递到那只刚刚生完崽崽的羊妈妈嘴边,亲热的说:“辛苦啦!以后,我帮你照顾你的娃呀。”
羊妈妈平静的卧在草垫子上,也不吃我手里的草,也不看我,只是温和的看着在身边站起来又趴下,再站起来的小羊羔。估计它也在想,这个娃怎么这么闹腾?
姥姥和周围的人哄堂大笑,笑的眼角的纹路都绽开了,好看的细眉弯眼和那晚的灯光一样柔和,我怎么看怎么像戏里的菩萨娘娘。
罗大佑的《童年》里说: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的日子里总是
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
就这么幻想
这么孤单的童年……
我每次听了都疑惑:童年怎么会孤单呢?童年有姥姥啊。
姥姥晚上会搂着你讲故事,姥姥会给你烙椒香壳壳的菜馍馍,姥姥家的猪油白糖夹热馒头是无敌美味,姥姥唱的歌谣能把月亮唱笑咯……
可能姥姥真是来渡我的菩萨吧,多年后我依然这么想。
后来我回到了城市,离开了那个爱我疼我的人。也奇怪,小时候在农村生活条件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我依然长成了结结实实的小胖子。回到了物质方面相对丰富的城市,反而迅速的变成了豆芽菜一样的娇气包。
每到这时候,妈妈就会叹气,说:“你是仙女吗?喝口凡间的水都能吐的一塌糊涂。”
边说边用一个热毛巾给我把脸擦净,再让我躺床上休息去。
有时候我会想,妈妈虽是姥姥的女儿,但是性格却有很大区别,这可真有意思。
姥姥总是笑盈盈的,说话也不急不缓;妈妈则总是忙忙碌碌的,待人很热情,可是在我们几个孩子面前表现得有点严厉。
直到自己成家有了孩子,才知道不是妈妈严厉,而是顾不上我们。等到她闲了,我们也长大了,那些浓浓的爱就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出来,比如人们所说的“隔代亲”。
孩子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姥姥家,一去就是个把月的住着。夏天带着散步,冬天领着洗澡,好吃的好喝的,都像变魔术似的源源不断。
当然最让孩子们喜欢的,还是姥姥的好脾气。上房揭瓦也不怕,淘气起来往姥姥身后一藏,就像躲进了花果山水帘洞的小猴子,任凭我手再长也抓不住他们。
尤其是女儿,因为体质相对较弱,就受到了姥姥的偏爱多些,带的时候也多,她们俩说悄悄话的样子让我心里都酸溜溜的,这关系,真没的说。
不过最让我难忘的,是孩子姥姥生病时女儿的表现。
那天大家乱成一锅粥,没注意女儿也不吭不哈的跟着担架就上了救护车。一路上小脸绷的紧紧的,两只小手握着姥姥的手,也不说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等到了医院,她紧跟着担架寸步不离,嘴里叨念着:“姥,姥,我在呢,你别慌,别怕。我陪着你呢。”
心急火燎的我看着她,心里一下子宽慰许多。都说孩子跟谁待的多像谁,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有担当,遇事如此镇定,是不是受惠于她姥姥的言传身教呢?
那天女儿不再像往常那样爱说话,脸上始终挂着严肃的表情。只有在看到她姥姥目光转到她身上时才会微微笑着说:“姥,我在呢。”
她的手一直在轻轻摸着姥姥的脸,安静的样子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但是又不想让我们知道。
也许,这是她和姥姥之间情感交流的一种方式,那紧紧握在一起的大手和小手,无声的传递着温暖和力量。
可时间总是不够用,慢慢的,女儿长大了,她的姥姥也离开了她。
有时候她想姥姥了,就会趴到姥姥姥爷遗像前嘟嘟囔囔的说一阵子,我也不去打扰她。
有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的看着姥姥姥爷,自个儿在那看半天,偶尔用手去摸摸相框里姥姥姥爷的脸。
今年过年前我把两位老人的遗像给收起来了,年三十晚上她问我,“是不是要给姥姥姥爷摆年夜饭啊?”
她认真的样子,让我的眼泪差点落下来。都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可我觉得,她心里一直有个菩萨在指引方向,那就是她姥姥。她人性中善良、美好、向上的门窗从未被关闭。她是个健全人格的小仙女,受她心里菩萨的引领,一路风雨兼程的来到我身边,陪我渡过这苦乐人间。
所以每当她反复听《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歌时,我都懂得她的心思。在她单纯的心里,这一定是外婆的歌,是来陪她的歌,尽管她从来没有记住过歌词。
其实我也特别想和她说一个秘密:今年过年我没有再因思念亲人而流眼泪,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片稻田在风中摇动稻穗,那里的稻穗比高粱还高,穗粒比花生还大,风轻轻吹过,那两个不同年代的姥姥戴着草帽,就坐在稻穗下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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