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打我记事起,每年的重阳节,都是在父亲和母亲温馨的提醒和陪伴中到来的。
重阳节是我的生日。
听父亲说,我出生那年,正是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的年代,黄埔军校毕业曾为国民党军官的祖父,终于卸掉扣在头上多年的“历史反革命”帽子,卸掉了沉重的思想负担,走起路来人都精神了很多。
因为政治上受到牵连,我的大伯婚姻问题迟迟不能解决,最后去我的大妈家做了上门女婿。父亲在家里排行老二,我在未出生前,虽不知男女,但也算是家里的长房长孙了。我是在尚未出嫁的姑姑和尚未成婚的三叔四叔,以及祖父母和父母亲热切的期望中,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想而知,我的到来,给这个长期遭受政治压迫的家庭,带来了喜悦之气,也带来了希望。
据说父亲最初给我起了一个非常俗气的名字,叫“李荣华”,他考音乐学院复试时因政审通不过,回村里当了民办教师,在艰难中沉浮挣扎,过够了苦日子,希望我能过上比他自己更好的日子,于是把对荣华富贵的期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是祖父不同意,觉得荣华这个名字,太过庸俗。
祖父说,我的祖爷爷解放前是村里少有的有文化的人,是当地的乡绅,家里几代人相继做过私塾先生,我们家在四里八乡有“北园子”之称,是相当有声望和名气的;要是放在过去的大家族里,我就是大小姐,名字一定要文气一些,体现出我们的家族遗风。为此,我的祖父和父亲俩人还闹了分歧。父亲说祖父封建家长,不给他给孩子起名字的权利。
祖父最终,给我定名为一个单字“想”,小名“想想”,和“李”姓连起来,与“理想”谐音,其中不光有对我寄予厚望的意思,潜移默化中,也寄予了让我做一个有思想的人的希望。从这一点来说,我从出生开始,就不仅仅属于我的父母,更属于我的祖父母,他们也承担了对我很多的教养责任。我的身上,凝聚着一个家族对于明天对于未来浓浓的希望。一直到今天,我的家族观念都比较强,大概是从那时起,就种下了这方面的种子。
不难想象,一九七六年的重阳节,我们家的院子里,一定是洋溢着幸福,洋溢着喜气的。家里添丁进口有了下一代,过去受压迫的日子一去不返,长辈们脸上挂着笑,难得的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了。他们丝毫没有因为生的是女孩而有所歧视,此后多年,我在家里享受着独一份的爱。我的祖母挽着发髻,踮着小脚,和我的姑姑在院子里忙出忙进。小院的上空,适时的响起我的啼哭声,平添几分节日的喜气。
长大后听旁人说,那个重阳节,我的外祖母提着给女儿送九月九花糕的篮子走在半路上,被人挡住了,人家告诉她,她做了外婆,不能送花糕了,要回去准备探望月子的诸如红糖鸡蛋小褥子小被子之类的礼物了。我的年轻的外婆哈哈大笑,一路走,一路把亲手蒸好的精致的花糕分给了沿路的孩子们,最后跨着空篮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此后的重阳节,沐浴着全家人的爱,穿着母亲做的脚面绣花的鞋子,祖母在灯下缝的一身红色衣裤,在院子里那棵老杏树下,一会儿是姑姑陪我踢毽子,一会儿是祖父教我学写字,一会儿是上高中的四叔手心捧着刚落下的杏子给我,一会儿是三叔帮我放叠好的纸船,时光荏苒,我一天天长大了。从呱呱坠地,到咿呀学语,从蹒跚学步,到步入学堂,每一个成长的脚印里,都记录着亲人们无私的陪伴,和他们给予我的无私的爱。
稍大一些,懂事了,每年的重阳节,外婆都会送花糕。外婆的花糕常常都很精致,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又大又圆,最底层有圆月那么大,上下分三层,逐层会小一点,像一个圆圆的塔,层与层中间夹着大红枣,每层都有精心点缀的花边,染着红红绿绿的颜色,点着红点子,黄边子。最上头正中间,用小筷子撑着一个胖乎乎的小鸟,绿小豆做的眼睛,辣椒剪成的小嘴,尾巴高高地翘起来。似乎捧在手上,它就要飞起来了。
另外一个花糕,较之第一个略微小一些,基本样子是不变的,只是最上头的鸟儿,换成了面做的一串葡萄,今年是一个苹果,明年就是一个桃子。总之每年都有变化,每年都出乎意料,每年都令我爱不释手。
除了两个大花糕,还有两个小“梆子”,以及时令水果做搭头。小梆子大概取意为可供小孩子玩的玩具,大小适中,常常被我拿在手里玩来玩去,时间长了,抹得不干不净,一道一道的颜色混在一起,最后吃不成了。祖母于是会抱怨我浪费粮食,感叹可惜了外婆蒸糕的好手艺。
若干年以后,我已经出嫁了,有一年冬天,外婆溘然长逝,次年重阳节,有生第一次,没有吃到外婆亲手蒸的花糕。已过而立之年的我,想起外婆泪水涟涟,心痛不已。那年重阳,于我而言,满是记忆,满是伤痕。那些陪伴我走过童年的人,外公外婆,祖父祖母,一个个最亲的人,都随着岁月远去了,成为了模糊的身影,化为一缕缕季节的风,在每一个重阳节来临的时候,提醒我,秋凉了,要照顾好自己。
有了孩子以后,最初几年孩子小,生活总是忙碌,忙碌到我会忘了自己的生日。每次都是母亲,九月九还未到,她就一遍一遍念叨着,准备着,张罗着,精心做好花糕,买了这样那样的水果,样样数数,早早给我打电话,让父亲给我送来。父亲呢,九月九一大早,准是会先给我发个短信,说“生日快乐”,提醒我要记着自己的生日;如果我在上班,父亲一定会嘱咐我:“晚上回去记住要吃糕,那可是生日蛋糕呢!”
于是幸福的我,常常会被儿子嘲笑,我的生日蛋糕也太简陋了吧——竟然就是母亲自己蒸的两面夹着红枣的面糕,美其名曰为“蛋糕”而已。而我却吃的津津有味,朝他笑笑,说“你不懂。”
儿子太小了,他确实不懂得,重阳节的渊源和较多的习俗。
九九重阳节,是传说中轩辕黄帝逸仙之日。据汉代刘歆《西京杂记》里记载,汉高祖刘邦的爱妾戚夫人被吕后害死後,戚夫人的侍女贾佩兰也被驱逐出宫,嫁给扶风人段儒,闲谈时提到她在宫廷时,每年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以辟邪延寿。这里所说的吃蓬饵之俗,即最初的重阳糕。
如此看来,九月九关于吃糕的习俗,在汉代已相当隆重、成熟,我们北方关中这一带,是汉唐文化的发源地,吃重阳糕的历史,也是相当的悠久了。只不过今天的重阳糕,是妈妈送来的面糕;古人吃的重阳糕,又是什么做的呢?我不得而知。
一年一年的重阳节,就这样随伴着成长,伴随着时间流逝,节日依旧,却又渐渐有了些不同。儿子已不再是小孩子了,父母也已不再年轻了。母亲的眼睛有些花,在我的强烈要求下,终于不亲自发面蒸糕了,却又跑到小区的馍店跟人定做。我劝了几次,发现没有用,母亲在每年的重阳节,依然还是会执著的给我送糕送很多吃的东西。有一年我把一个糕捂在塑料袋里,等到从冰箱里拿出来时,已经发霉了。我偷偷地扔掉,却不敢告诉母亲,但自己心里,也有些自责、过意不去,觉得辜负了父母的一片心意。
后来我明白了,在父母亲心里,这一天,不仅是我的生日,还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印记,多年前的重阳节,他们初为人父人母,开始体验养儿育女的艰辛和快乐。我们姐弟仨,是他们身上的肉,更是他们终生的牵挂和寄托。我想不光是我的生日,妹妹弟弟的生日,同样会被他们唠叨和铭记,他们会嘱咐远方的妹妹生日这天“吃顿好的”,会给身边的弟弟下一碗长寿面。我的儿子长大了,他提议:“妈妈,咱们带爷爷奶奶去外面吃饭,吃顿好的,感谢他们对你的养育之恩。”我笑了,采纳了他的意见。却在心里说:“傻孩子,养育的深恩,岂是一顿饭就能报答的?!”
年年重阳,今又重阳。窗外遍地金黄,秋就要乘着风的翅膀,在寒霜来临前远去。
亲爱的爸爸妈妈,感谢你们给予我生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祝你们岁岁有重阳,拥有我们给予你们的幸福。你们养我长大,我陪你们变老,牵着你们的手,让岁月悠悠,让我陪你们慢慢地走。
送你满山红叶,送你青春依旧。
时光流转,归去,又是一个金秋,又是一个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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