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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香园寻妹启事

露香园寻妹启事

作者: 伴月小仙 | 来源:发表于2019-08-01 01:27 被阅读0次

    经常有人把宇宙比作成一个大苹果,虫子啃个洞,打通两端就能穿越。没错,宇宙就像是个大苹果,成熟的时候饱满多汁,一旦开始衰败,果肉逐渐干瘪,表皮慢慢收缩,出现和人类衰老后一样的皮肤褶皱。只不过宇宙的褶皱所折叠的是时间和空间,处在这部分时空的物体会变得极不稳定,仿佛卡在指缝里的细沙,稍微一动就不知滚向何方,甚至消失在时空的天堑里。

    理论上,可怕的不稳定来自于褶皱中的混乱无序,好在无论消失与否,这部分时空中的物体依旧和正常时空中的物体保持着某种连续性,正如刚开始衰败的苹果和而立之年的人类都不会满是皱纹,正常时空中的事物还是均匀平滑的,而且褶皱与褶皱之间互相连通,即使它们是不同时空的折叠。

    宇宙何时开始衰败,不得而知,但一些随机细小的褶皱已初露端倪。

    上海老城厢有一位三十刚出头的金小姐,她的祖宅恰好处于宇宙的褶皱区。

    这座传统的中式宅子坐落在上海最繁闹、人口最密集的城隍庙一带,在这个拥挤着大量矮小老旧房屋的城厢里,金小姐的房子显得鹤立鸡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后出生的人,恐怕鲜有知道南市区九亩地的存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尚宝司丞顾名世在今露香园路、大境路一带建造私家花园,在挖掘池塘时发现一块石头,上有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所题“露香池”三字,便以此命名为“露香园”。至明朝末年,顾氏衰落,露香园改为青莲庵。清嘉庆年间,在青莲庵东南侧辟演武场,占地约9亩,称作“九亩地”。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清代上海规模最大的戏园丹桂茶园迁至九亩地,演出京剧、昆曲、梆子戏,京剧“冬皇”孟小冬幼年时曾在此看戏练功。解放前的九亩地邻近法租界,社会成员复杂,三教九流混迹其中,一直以烟赌业盛行而闻名。九亩地最出名的赌台有“绿宝”、“永安”、“同庆”等,金小姐的曾外祖父就掌管着能容纳2000名赌客的绿宝俱乐部。也就是从她曾外祖父开始,露香园路上的大宅子,便是金家各种离奇事件涌现的根源。

    据金小姐回忆,最先发现异样的是自己的母亲,金家大小姐。由于母亲是独生女,父亲是入赘女婿,自己又是长外孙女,便随了娘家姓金,而自己的同胞妹妹则跟着父亲姓陆。那年,陆小妹就像天上的月亮地上的影,说不见就不见了,急坏了家人自不用说,金小姐还硬生生被父母要求假扮成两个人。对外,陆家小姐也是她。世人总以为这两姐妹性情相冲心不合,久而久之,也就认可了她们两人老死不相往来的传闻,现在想来,无非是想让假戏更为逼真的权宜之计,毕竟有钱人家的小姐离家出走这事,在那个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年代是不光彩也不体面的。

    “也就是说,令堂怀疑小妹的失踪和老宅有关?”

    “我妈是这么怀疑来着,可是太蹊跷,她不敢肯定。”

    “令堂有何依据?”

    “依据,倒要从另一件蹊跷的事说起。”

    陆小妹出事后的第二年,金小姐的外祖父因为思念成疾,也仙逝了。离奇的是,前来吊唁的亲友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家,沿着门牌号的顺序依次数来,明明应该是她家,却会鬼使神差地跳到了下一个号码,也有人数着数着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另一条街道,想要原路折返,往往又会迷失在南市区杂乱交错的小巷里弄之中。由于是大户人家置办白事,亲友们询问附近的居民,大家却好像从来不知道露香园路上有这样一座庞大的宅子。

    “鬼打墙?”

    “如果只是一个人‘鬼打墙’,那还说的过去,我们家好歹也是个大家族,加上我外公的挚友、门客,少说也有百来号人,个个都‘鬼打墙’,说出去谁信?”

    “那您自己出门也会找不到门牌号码找不到家吗?”

    “会,有时候上学回家找不到自家门牌,我就蹲在路边哭,过一会儿,转头就能看见大门。”

    从那年起,金小姐一家推开嘎吱作响的大木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经常是不同于昨日的街道。这也是金小姐的母亲揣测小女失踪原因的依据。

    “令尊令堂还好吧?”

    “现在还好,我给他们买了别的房子,老人家是不能再住这里了,如果再住下去恐怕精神就会出现问题。”

    “这宅子看似气数尚存,但已老态毕露,不养人了,搬出去住也好。”

    “可我不能走。”

    “为何?”

    “我要找到我的妹妹。”

    “可有把握?”

    “没有把握,但我想试一试,如果每天开门就能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那我就还有两万多次机会与她重逢。这也是我父母的心愿。”

    “独居不怕孤寂?”

    “这不有你们偶尔来陪陪我嘛。来,快尝尝我刚酿的桂花蜜。”

    金小姐说,我是她宅子的第十二位访客。这几年,出现像我这样穿着不同时代服饰的访客变得频繁起来。我打量这房子的建筑风格,揣摩主人布置的家私,可始终拿捏不准与她交流时的用词,而她却说我的表达已经超出了她的意料,有些讲方言的,甚至不懂中文的外国人才最令她头疼。在她眼里,我们这些突如其来的访客就是她找寻妹妹的线索。沟通,那怕只有偶尔几个词汇能够听懂,也是漫长求索日子里坚持下去的信念。

    公元二零一八年,霜降,凉。本已淡薄的桂花香气,又被密密麻麻的落叶压稀了许多。我坐在中庭的石凳上,软软的棉垫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体温。我猜金小姐和我一样,不爱扫叶子,立冬前的落叶是扫不完清不尽的,无论怎样打扫,只要风不止只要树还有飘零的心,都将是徒劳。不扫也有不扫的理,毕竟江南太冷了,上海尤甚,那种将潮湿的水汽渗透进骨髓的冷,还是盖着点好。近几日总听闻隔壁爱唱戏的家伙念叨着露水桂花酿能解千般苦,不自觉地就推门而来,甚至忘了某一年太想念这片落雪也积不起来的土地,一推门掉进入秋的芦苇荡里,着凉的那一个晚上。如今口中含蜜,心中却又添新苦。我望着金小姐的生活,像瞧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试图在一棵榕树分出的不同支柱根间整理出头绪的姑娘。也许有一天,她会和我一样,看见迁徙的猿人,看见干涸的海洋,看见这颗星球全新的主宰。也许她很快就会发现那些突如其来的访客有着与她一样的境遇,都生活在自己城市的盲点之上。也许我该教教她驯服时空的方法,利用意念让门后的世界与自己的意愿相靠近相吻合。也许我不该教她,星辰与棋盘的走向终究要人自己琢磨出来才更显有趣。也许对她来说,未来不过是无数次推开大门后的陌生时间与陌生地点。也许,对任何人来说。

    “你看见过我妹妹吗?”

    “未曾。”

    “如果你遇到她,请帮我转告,叫她想家的时候试着蹲在路边哭上一会儿,说不定一转头就能找着家了。”

    公元二零一八年,霜降,凉。天上的望月再圆,亦与地上的影子一样孤独,远不及满树的涩果,累累作伴。隔壁的伶人又在梦呓少小离家往事如歌,趁着绕梁音色未变鼾声如雷,我抿完最后一盏桂花新醅,把金小姐的故事书写进传言里,推门所到之处,任时空为媒,散播而去,为其作寻妹启事之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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