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李成志那回来，陆辉就一直寻摸着李院长的话，“科研是重点，自身建设是王道”。想来想去，要想立得住，手上得有几张撑住场的大牌。就像自己的领导袁山，牌不用多，几张王牌大牌在手，管对方是出对儿还是出单儿，院长一出手，直接是画句号。而黑书记，手上一把牌，多得拿不过来，看上去浩浩荡荡，可都是一堆三三四四、小五小六，没多久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事要琢磨，人也要琢磨”，李院长一句话，正中了陆辉的穴，麻一阵激灵一阵后，“琢磨人”便像是一个潜入意识的特工队，在一阵厮杀混战后，开始了它的行动。
学校是个文化重地，文化是什么？文化不同于知识。知识好比人的皮肤，细腻粗糙，显形可见，一段时间内便可看出变化。北方粗燥的皮肤，等到了南方，几个月的细雨润浸，也会慢慢细腻水透；而南方的水润透亮，若在西北风沙肆虐数月后，干燥皴裂也悄悄爬出。而文化不同，文化潜于皮肤下，像人的血液，通达全身，也常常是动一发而牵全身。对于一个人，文化无形，家族的、环境的，与生带来的，后天养成的，不管哪种，都如小火慢炖，非一朝一夕可得。对于国内的大学，从源头便打上了“中国特色”的烙印，儒道文化的渗透，给大学体制蒙上了一层“和谐统一”的外衣。院长与书记是个缩影，两者的关系同道家文化一样，在阴阳、虚实的此消彼长中找平衡。院长代表教学系统，书记背后是党政系统；院长多是专业出身，书记则是非专业出身；院长心思放在教学、学科发展；而书记任务是稳抓思想，挥舞动管理的大旗，撑起发展的大舵。院长和书记就像跷跷板的两端，高高低低，忽上忽下，表面看上去，和谐友好，充满了游戏里的乐趣，可暗地里，谁都想在跷跷板的上端多待一会，双腿悬空，高高在上，身体轻飘飘接近天空，总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比屈起双腿，像秤砣一样压在地上要美妙得多。
这党政参与的“中国特色”，让以院长为代表的专业老师，“心思在事”之外，还得腾出一只手，应付各种“监督”；而以书记为代表的管理队伍，全部“心思在人”，上面接着领导，下面系着老师，她们盯着所有“由事组成的人”，通过各种“关卡”，一心想把老师们的思想变成流水线上加工出来的模具，也时刻擦亮眼睛，不让任何一个“影响和谐”的可疑分子从眼皮下溜走。教学系统与党政系统像是一对顽皮的兄弟，打打闹闹，争来抢去，总以争斗来证明谁是王者。他们抢时间，抢话语权，抢利益，明里暗里，没有消停过。院长想把行政事务时间压缩至最少，好多一些时间放在科研、学院建设；而书记则要搬出一堆条条框框，挥着加强管理的大旗，让专业老师们在思想大棒下转来转去。书记不亦乐乎时，院长便开始叫苦连天；院长大干特干时，书记便开始想尽办法，吸引目光。放眼望去，全国高校里，有院长强势，赶走书记的，有书记强势，打压院长的，看似是两人交锋，背后是教学体系与党政体系的矛盾，就像西方的两党制，所有的打来打去，都是为了身后那把诱人的交椅。
1.
党政联席会是每周一下午的例行公事，规律得如一日三餐。袁山院长在校时间不多，对于这位国际名人，理工大学的院长事务对他来说只是个分子，不足以到分母的位置。书记在意的各种管理“大事”，在院长看来，不过是些小拇指都算不上的“小事”。
院长不在时，黑书记扛起了党政会议的大旗，总结工作、布置任务、传达精神……书记正襟危坐的架势，加上如打字机一般急促的语言，都每次会议的空气都像微波炉里的爆米花，噼里啪啦，带着炸开的激情，充斥在屋里。会议是书记先发言，在结束后，急促的奏鸣曲便开始转为舒缓小调，几个副院长们说说问题，不紧不慢，最后书记澎拜的总结将副院长们的讨论划上句号，会议结束。
而今天的会议，一开始，便有一股小步舞曲的欢快溜了进来。只见书记条条肌肉舒展向上，眼神里透着一丝小孩子的欢喜，脸上像三月春风拂过的麦田，嘴角向两旁抿了一下，死劲收住脸上的笑意，让自己的脸像往常一样绷起脸来。可人在高兴时，每一根细胞都会张扬着向外扩展，像是怀孕中后期的肚子，再怎么遮掩，也挡不住腰腹渐宽的势头。大家暗自揣摩着书记，是中奖了？是卖房子了？前一段就有人在传，书记之前买的楼盘，价格已经翻了10倍。每个人心里的问号像发面馒头似地发酵膨胀，这发起的势头甚至已经盖过了书记讲话的内容。但只有一人，负责教学的程妍副院长，此刻是一副毫无反应，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两只手指相互搓着，心里在盘算着一件不知如何开口解释的事。
程妍数字媒体专业出身，当了两年院长助理，去年提拔上了副院长，分管教学。因为是书记提拔，她便默认了自己是书记的人，在书记前，就像是个从不会说“不”的乖乖女。刚被提拔上时，一有事，书记便扬起了她那惯有的追问式方式，在楼道里喊，
“程妍，上午去哪了？几点？和谁？”
“程妍，昨天的会议材料改好了吗？几点？和谁？”
直到有人和书记说起，喊名字不利于程妍树立领导形象，书记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疏忽，立马叫起了程院长。对于喊名字，程妍并不在意，4000人的学院，大事小事常乱如麻，院长不在时，书记又当爹又当妈，身上的担子，岂能一般。但评估一到，所有专业老师的事情一夜间冒出了好多，像三月里雨后的新芽，抵不过春的召唤。补材料、补数据，甚至三年前并不存在的教学规定，都跑了出来，完全无法预料，像一个防水没做好的屋顶，一下雨，便有滴滴的水迹渗出墙面，而最担心的是，下次下雨，不知道滴滴答答又会从哪冒出。而让程妍最头疼的，所有材料，都要书记亲自过目，亲自批阅。这里措辞不好，那里表述不清，书记启动她中文系的功底，在评估材料上润色添彩。程妍很佩服书记的认真，可私底里，她却总觉意义不大，总觉书记因为没有专业上的发展，才会视这些“润色推敲”为展现价值的最好方式。
而自己不同，副院长的行政事务是推不掉的责任，可自己的专业，却是丢不掉的看家本领，腰板能不能挺直，能不能有权威，就在它了。眼看袁院长和陆辉工业设计上的大刀阔斧，国家项目、校企合作，国际竞赛，一片蒸蒸日上，而自己，科研、实践成果不大，着急了一阵子，最近终于有点起色，和一个研发VR技术的跨国公司接上了线，准备在数字媒体的国内交互设计上做点文章，可以说是校企合作，也可以看成科研的前奏。VR公司的董事长是个美国人，在国内时间不多，事务全权由CEO打理，程妍和CEO谈得不错，但一直想见面这位美国董事长，一来让合作更深入，二来了解些国际动态，争取些跨国合作。时间约了又改，改了又约，上午刚刚敲定在周三下午。
2.
任何事物，要么发展，要么萎缩，学科也是一样。就业好招生多，便建设力度大，就像陆辉和袁院长的专业工业设计；而就业不好，招生惨淡的，便慢慢有了萎缩的势头，就像学院里的视觉传达专业。视觉传达属于老牌专业，在校时间已是二十挂零，前些年红得发紫，可这几年却一而再败给了技术含量高的后起之秀。眼看这两年视觉传达专业的招生像是股票进了牛市，一路飙降，领导班子动起了专业缩减的心思。
学科调整是个大事，虽说已经板上钉钉，但也得和老师们有个交代，说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实际上是个安抚群众的好方式。专业调整是大事，书记决定亲自操刀组织，一周前就将与视觉传达老师的见面会安排在了这周三下午，并让办公室通知到了所有参加者，包括视觉传达专业的所有老师，和领导班子里3位相关的副院长。程妍是分管教学的副院长，显然少不了。可从上午定下来要和VR公司老总碰面之后，程妍的心里就一直排山倒海，反复想着如何和书记解释。书记虽然不是专业出身，可几年的刻苦补课，加上天生的悟性，让她对哪个专业都能头头是道，说些问题，做上判断也能一针见血，直抓主干。程妍想着，见面会说重要也重要，毕竟自己主观教学；可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自己去呢，不过是个人员到齐的摆设，调控决策全在书记，而与RV老总见面就不同的，对自身、对校企合作都是长远大事。思来想去，在参加见面会与碰面VR老总的天平上，程妍倒向了后者。
3.
会议继续进行，书记总结完上周工作，话题便到了这周安排，见面会是重点，书记强调时间，又强调地点，最后特意补充上了两个“一定”作为加强。
“书记，我去不了了，刚和一个企业定下来谈校企合作的事。”程妍语气肯定，目光淡定，咬字各个清晰，刚才翻来覆去不知如何开口的纠结，这会成了个自信镇定的演讲者。
程院长这一突来的变化，让书记一惊，她没有想到突然冒出了个程咬金，打破了原先的安排。书记的脸像变了色的蜥蜴，开始发青，并用上了她习惯式的追问。
“什么企业？什么时间？和谁？”书记说。
“一个VR企业，数字媒体的，周三下午1点，他们老总是个美国人，约了很多次都约不上。”程妍说。
“你怎么安排的？！之前不是都定好的教师见面会嘛，太不负责任了，有什么事比学科发展更重要嘛！”书记语速加快了，刚才一脸的艳阳高照，转成了乌云密布，这会儿豆大的冰雹又下了起来。
“企业老总是个美国人，在国内的时间少，约了几次，改了几次，最后敲定了周三下午。再说，校企合作不是也很重要嘛？”程副院长说。
这顶撞是对自己的公开挑衅吗？书记越想越觉事情重大，而且还是程妍，她提拔的人。学院教改的大事，怎能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其他老师会怎么看，会不会由此开了个头，以后谁都可以找个理由，推掉学院的事？
“你是副院长，学院的事是第一位，你总在忙自己的事！怎么能这么自私！”书记声音抬高了8度，'总'和'自私'特意延长了2拍，打着旋在屋里飘荡，像是生怕漏掉在座的每一个人。
“你血口喷人！”程妍愤怒了。书记的“总”和“自私”像两把刀，扎进了程妍的心里，她突然觉得疼痛从四面八方都涌向了头部，条条神经都被疼痛笼罩。这时的言语就羊群中突然闯进了一匹狼，惊慌肆意，完全控制。
书记刚才像朵快要怒放的花的脸，这会儿抿着嘴劲往下咧，脸上肌肉顿时拧巴起来，还有些颤抖。在“血口喷人”四个字，像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开时，书记的脑子也彻底炸了锅，脸色由青变红，最后又变成一罐酱菜色。
这时屋里的空气像降到了零点，冻成了冰。屋里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只有三个均匀的呼吸声，和两个急促的喘气声。一边是被激怒的书记，一边是像沉睡火山突然喷发的程妍。几位副院长们先是眼睛瞪得溜圆，之后是僵在那里，只剩下张大的嘴巴。
4.
几个副院长都是专业出身，除了行政，各自都有自己的“专业”，对待书记的“控制欲”和刨根问底式的追问，经常感到很崩溃，但也就是放在心里，或在下面嘟囔几句，大家知道书记嘴上要强，但对学院也是操碎了心。大家低着头，似乎有些蠢蠢欲动，想让冰冻的空气暖和一点，但却一直也没人开口。
“陆辉刚到嘴边的话，在看了眼程妍的瞬间又咽了回去。想想这时要帮了书记，那摆明立场站在了书记一边。可实际上，他突然觉得程妍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程妍的一吐为快，程妍的勇猛，反倒让自己平添了一丝佩服。今天的正面交锋，看似是两个人，其实在两种力量——教学系统与党政系统。在教学与党政的天平上，几个有“专业”的副院长们，谁不想让天平倒向教学系统呢？
书记眼圈开始微微泛红，要说刚刚程妍的正面顶撞让她恼火，那这会儿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又让她心寒。她多么希望这会儿穿出个声音，能像一根绳子，把她拽出湖面，可岸上的都是些看客，没有一个人伸手。时间在滴答滴答中过去，屋子里仍是一片寂静。
“书记，下周有个学生慰问活动，针对一些困难学生，您有什么指示吗？”副书记颤颤巍巍问道，他是副书记，和书记一样的党政工作，属于一条战线上的。眼看副院长们个个都成了闷葫芦，副书记在大脑一片空白后，突然想出来这个理由。大家的注意力似乎被他的话拽过去了一些，刚刚冷冻的气氛也回暖了点。
书记有些抽噎，但却有意收紧肌肉，让自己显得平静。她扫了一眼副书记，眼神里浮过一丝感激，但仍要端着架子，抛出了科学家般考证的三句话，
“在哪？几点？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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