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蜱

巴州刘生，好诗文，多结交。常谐友游走山河间，兴至则指景拈字旋作诗文而戏，谓之采风也。久之，同好云集，乐此不疲。

癸卯春，生等游囫囵山，有玄衫人吟哦道旁，望生等迤逦而来，戛然而止，颔首为礼。其鼠眼狭额，须发散舞，背蓑如盾，腰悬布袋。狭路相逢，生觉山林腐草气扑面而来，不及细想，忙颔首回礼。对方朗声曰：“汝必刘兄也。小生皮文，久闻盛名，今始得见。果然雅士风范！”

生对曰：“皮兄久仰。何故独游？”

皮文鼠目闪烁：“实为邂逅兄等也。”

遂同游。一路畅谈口占，佳作艰难。皮文文力尤弱，而勤甚，凡有字句，则誊诸小册，谓己末学，当苦习求进也。文者互捧，岂有诚者如斯？众皆大悦，视新友如故交，争相把臂而谈。皮客套数语，即求读旧作。文海茫茫，读者有几？众甚感佩，皆诺其文档，归必发矣。

其后，皮受邀入群。但凡聚会游玩，皮如影随形焉，众皆视如老友。越明年，刘生偶览某文字平台，有署名皮文者，吸睛百万，其新诗旧诗、短篇长文，风格各异，水平参差，数量可观。心道此友深藏不露者，今既已显山露水，当荐与众人，以期奇文共赏也；且必读而细评，以示捧场。遂细细品之，顿觉似曾相识，一时疑惑，又无从挑剔。唯从头读来，初作几不成文，自去岁春始，文技猛涨，一日数首至十数首，几日一发，收益甚夥。评者如潮，多“拜读”“大作”云云，佳者稀缺；内容多游玩巴州近山远水事，亦有家国感喟、人情往来、伤春悲秋等；作者身份多变，忽而军旅，忽而远游，忽而医者，忽而工者……刘生捏个网名，就作品风格、意趣、背景等留评试探。对方回评极速，绝不正面回答，仅“谢雅评”之属。刘生疑窦愈增，耗时费日一气读毕，惊觉中有己作近廿首，始悟似曾识者，恐文友作也。忙发群相询，众义愤填膺，质问皮文。良久，皮回曰：“弟无从养家，唯文可博一二铜钿。诸位既为吾友，助吾脱困，举手之劳，何吝笔墨哉？”

或曰：“此为抄窃。吾等以汝为友，自往来磊落，不应说知乎？”

皮嬉笑：“穷困之人，自卑入骨。汝等必不轻贱乎？”

“以文会友，文重则人重。吾等皆平民，穷困可为藉口乎？请友即刻删文道歉！”

皮不复言。翌日，皮发文讥诮众人德薄能鲜，敝帚自珍云云。虽文理不通，其劣品臭行，可见一斑。众报之平台，官方量而罚之。皮愤而破口大骂，不过祖宗、生殖器、更年期云云，辱没文字、污人心眼而已。刘生一叹，移皮出群，不复联系。

是夜，生得一梦：一蜱吸血疯长，终成怪虫。腰间布袋叮当，桀桀笑曰：“文者贱，文章贱，文科贱。贱如斯者，恒持风骨梗梗，尤其不值一文。以窃文致富者，吾文蜱家传也。汝等殚精竭虑，一日千字，十人万字；吾顷刻窃来，聚沙成塔也。而监管虚设，举证艰难，汝奈我何？”

生惊醒，汗如雨下。自忖：畜牲无礼，而算计颇精，吾将何去何从？是时，有消息称：皮文抄窃老手也，其于各处募得抄窃大军，拼凑成文，获利久矣。盗文无数，害人无数，而房产遍布、财物充栋，无可想象。生苦笑：“谁谓文章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