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二姨结婚早，是大姨帮忙说的亲。

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时，初见仪表堂堂的二姨夫，躲在门里偷瞟，羞红了脸。

大姨问她中不中意的时候，她磨磨唧唧地点了头，实则心里喜开了花。

就这么，二姨在十七岁的时候许了人家。

初为人妻时，二姨处处小心谨慎，她始终谨记着大姨对她说的话：“到了婆家一定要勤快，要小心伺候公婆和当家的，这样别人才会夸你贤惠。”

二姨很听大姨的话，她结婚十几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婆家的人。尽管有的时候二姨夫会吼她，甚至会扇她巴掌；尽管有的时候婆婆会跟邻居骂她好吃懒做。但是她觉得她是幸福的，因为她还有一双儿女。“女”加“子”即为“好”。

可是后来，她十二岁的亲爱的可爱的聪明的儿子，脑子里生出了个瘤。她很惊恐，她不知道脑子里面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肉球，而且还会威胁到她儿子的命。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不就是一个肉球嘛，拿出来不就行了。”

家里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给儿子治病。可是一个农民能有多少积蓄，一个县城哪有什么正规的医院。她亲爱的可爱的聪明的儿子还是走了。

她两眼空洞，浑身无力，坐在儿子的灵柩前，感觉嗓子痛得不行，胸口闷得不行，可就是哭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因为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可是后来，她可爱的女儿瞒着她退了学私自出去打工。后来又瞒着她在外面谈恋爱怀了孕。

她在家里面整天的受婆婆的骂、受丈夫的打。她都没有哭。

可是当她听到自己女儿怀孕了的时候，“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觉得自己快喘不出气来了，就使劲拿手锤自己的胸口。

她的女儿一直在外面，不敢回来。逐渐地，她觉得自己也没了女儿。从那以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后来，二姨夫喝了酒回家，把她摁在地上打。她被摁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拳头不停地落在身上，疼痛感越来越小，直到没有意识。

她打电话给母亲：“我要离婚。”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她慌了，忙劝道：“你不要冲动啊，既然都那么多年了，这时候离婚你一个人怎么过啊！而且别人会怎么想你！姐夫就是脾气不太好，人不坏……”

我在旁边听到母亲说的话，心中十分不平，便夺过手机来对二姨说：“二姨，你离吧，他不爱你，离了之后你就自由了。”

母亲连忙把手机夺下，并狠狠拍了我一巴掌：“你给我闭嘴！”

二姨的爱情可能只停留在十七岁那年初见二姨夫的那一眼，从此她坚定地以为她是深爱二姨夫的，即便二姨夫从不知何叫“体贴”，尽管她三天两头挨骂受打，可是她坚定自己是爱这个男人的，并且这个男人也是爱她的。

直到她的儿子走了，二姨夫整日买醉，回来就拿她出气。他骂她没有本事，连个儿子都养不活；把她撂倒在地拳打脚踢，骂她“扫把星”。她是一个失去孩子的心碎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个从此失去爱情的心碎的女人。

她在女儿离家出走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离婚了。她想念从前那个对所有一切都充满美好期待的自己，想念那个对未来充满雄心壮志的自己。

她终于还是离婚了，尽管所有的人都来劝她不要离，尽管那个男人又揍了她无数次。她终于成功脱离了那个地方。

她一个人身无分文地来到我家，问我母亲借了三千块钱，说要出去打拼。

母亲劝她：“你都快四十的人了，你能出去打拼些什么？还不如再去找个人过日子，总比自己一个人强。”

二姨坚持向母亲借了钱，第二天就走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有些人说，她在外面找了个有钱人；有的人说，她在外面的工厂干活；还有的人说，她被人拐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只记得她临走时对我说的话：“谢谢妮儿，只有你一个人支持我。现在我终于自由了，我可以去找回我自己了。”

……

大概八九年后吧，二姨回来了。她胖了、白了，脸上的光彩是从所未有的，她脸上眼里都是自信与幸福，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人了。

她跟我讲，她当年是去了广东，在那边的工厂打了一阵工。她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做生意，在工厂里攒够了十几万块钱之后她自己开了一家服装厂，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

我问她：“你回来干嘛？”

她愣了一下，笑着回答：“想家了。”

……

没过几天她又走了，临走前她给了母亲一张银行卡，说：“不知道啥时候再回来，妹你自己保重。”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二姨。但我相信二姨已经重新找回了自己，那个对未来充满期待、勇敢面对生活的自己。

有一天，母亲接到一个电话，是二姨打过来的：“妹，我结婚了，是一个老师，没什么钱，但是疼我。”

母亲忽地哭出来，哽咽地回她：“那就好，那就好，你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再委屈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