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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小秋老师,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薄薄的一张A4纸轻飘飘地递来,对面的男孩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扫原先的沉重和拘谨,露出了一丝笑意挥手与我道别。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又回到了2022年的9月。秋日的斜阳散射进会议室的一角,从玻璃门外就能影影绰绰地见到,有个腼腆白净的大学生,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我面试。说是面试,其实只是过场,他爸是老板的朋友,设计师的岗位已经内定了。
我要做的无非是和他聊一下,带他熟悉下公司环境。当然,对于他的到来,我和老板还是抱有一定的希望的。毕竟他那么年轻,又是设计专业出身,我们都希望他是个有灵气、有潜力的设计师。
然而他来了没几天,就上演了一出好戏……
那时正临近中秋节,某日早晨,同事们陆续走进公司打卡,我端着咖啡正站在大堂和前台打招呼。小王穿着一身浅蓝色休闲服,清爽利落地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爱马仕橘的小礼盒。
他漫不经心地四下随意张望,见到一旁的我,突然两眼冒出亮光,蹬蹬蹬地向我跑来,双手把礼盒往我面前一递,扯了一嗓子,“小秋老师,这是我爸给王总的的茶叶。”
我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退了半步,咖啡都差点溅到身上,“给王总的,你给我干嘛?”我有些莫名。
他见我不接礼盒,很是惆怅,“哦--”随后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
我这种中年美少女,最经不起小奶狗那无辜的眼神。我叹了口气,手指无力地指了指老板办公室,提醒他,“你把茶叶放那里,沙发前的大茶几上。”
“好咧!”小王扭着胯,兴高采烈地一溜烟往前跑去。
我倒是像做了贼似的,守在公司交通要道上,赶紧四处张望,给他望风。幸好幸好,还没卡点,人不算多。目前只有脸上写满大大感叹号的前台,和原本正在拖地,现下张大嘴巴发愣的保洁阿姨。我眼风一扫,她们都知趣地低下了头。
到10点多,见大家都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了,我悄咪咪地摸进了老板办公室。果然,一个橘色的礼盒大刺刺地挂在老板的假山盆景上。哎呀妈呀,真是辣眼睛,我赶紧小步往老板内室走,看不见看不见,我看不见!
老板左手轻搓着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右手握着一只铅笔,沉思着正在季度财务报表上划线,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调侃我一句,“哦要,领导来检查工作啦?”
我和这个老头认识二十多年了,我给了他一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体会。老头咧嘴一笑,“啥事?”
“你没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什么东西?”我反问他。
“多了什么?”老头莫名其妙。
我提示他,“外面假山……”
“哦,那个啊。”老板恍然大悟,“我正想问你呢,谁给我的?”
我沉吟了下,“应该是那个新来的小王,他爸给你的。”
“嗯?”老头子表情有些莫名,这家伙平时装糊涂,实则是个人精。他再一深想,脸上浮出了尴尬的笑容,“哦哦,我知道了。”
接着又拿起财务报表,露出他那锃锃亮的头顶,我见机退下了……
过来几天,老板在微信上温柔地问我,“在吗?”
我秒回,“在!”
只看对话框一直显示“对方在输入”,我等了半天,都没看到下文,老头子到底要说什么?
正当我不耐烦时,对话框里期期艾艾地跳出一句,“哎,那个小王的茶叶我退回去了。”接着又怕我不信似地迅速补上一句,“其实,我有很多好茶叶。”
我的内心在叫嚣,“老板啊,我只是个HR,您不需要向我汇报啊。我不想知道那么多!”
所有内心的大戏到最后只融成简单的两个字,“好的。”
小王送茶叶的事情,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了。前台和保洁阿姨也选择性失忆般不再提起。只是偶尔有人提到小王时,她俩会默契地在空中眼神交汇一下,继而沉默下来,不做评价。
其实,作为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过节时送份茶叶,并不过分。小王完全可以坦坦荡荡地给老板送去,表达一份心意。问题是茶叶价值不大,他却弄得人尽皆知,这情商就有点低了。
那时,我对他的评价还只是“情商低”这三个字。但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我们的生活远比故事更精彩……
02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三周就过去了。鉴于小王是老板的嫡系,这个试用期考核嘛,大家都懂。我打算找设计总监聊下,把新员工考核表填满直接交差。在我想来,一个设计专业出来的上海小帅哥,即使情商低点,技术上总是靠谱的。
然而,一贯说话留三分的陈总监居然回答我,“这个孩子不太行。”
“撒?”我以为听错了,我太了解陈陈了,如果她说不太行,那就是很不行。
陈陈微叹一口气,指着桌上大客户的VI手册道:“放了大半月了,就开始上班几天看过。到现在客户的用色和logo还没有搞清楚。”
额,这可有点糟糕啊,“那沟通没问题吧?”我努力想挖掘些优点。
这么一问,陈陈扶住前额,又是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我被她这一口口气,叹得心都慌了。
“小刘,你是带教老师,你和秋老师说吧。”陈陈拍了下坐在前面,把耳朵支得高高的小刘。
小刘一点都不像是个前卫的设计师,披着件寻常的米色宽松外套,整天笑眯眯的像极了胡巴,圆滚滚的肚子随着手中鼠标的移动,一颠一颠的。
“嗯——,怎么说呢?”小刘听到总监点名让他说话,还没开口两颊已经有了些许红晕,“那个秋老师啊……”他紧张地把脚在地上搓了几下。
“这里就我们三个,你赶紧的,快说!”我和他们都熟,不客气地催他。
小刘纠结了几分钟,才勉强挤出一句:“秋老师,这个小朋友好像很怕我们。”
“啊,怕你们做什么?”我们公司这个设计部,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个。各个都是厚道人,从来没有外面那些乌七八糟、鸡零狗碎的东西。
小刘偷偷瞅了我一眼,又鼓起勇气,“他,他还掰手。”
“嗯?”我更不明白了,小王是学黑社会吗?
小刘给我做了个示范,原来他把自己的手腕往后掰。这个操作我不是很明白,但我觉得这个孩子大概率是有些焦虑的问题。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才这点时间就已经问题那么多了。我坐在那里自己咂摸了会儿,一拍大腿。嘿,我操什么卖白粉的心,这事找老头去。
一进门就看到他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把圆滚滚的肚子卡在沙发背上,两只胳膊正费劲把他新买的文心兰往窗台伸。
“你干嘛呢?”我好奇了。
“砰”地一声,花盆应声而落。老头回头,直拍他的小心脏,“哎呀呀,你要死,你想吓死我啊。”
他装作气愤地指责我,“走路怎么没有声音?不像话!”
我才不怕他咧,我给他做了一个鬼脸,“啧啧啧,你自己上班不务正业,心虚吧。”
老头转身把花放在窗台阳光最好的地方,又细细调整了角度,没好气地问,“找我干嘛?”
“新来的小王,一个月快到了,我听取了下设计部的意见。”
老头一听是正事,态度认真起来,“怎么说?”
我酝酿了下,实话实说,“口碑不太好。”
“他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个上海小伙子,能有什么问题?”看来老头和我当初的想法一样。
我坐在沙发上,宽敞透明的茶几上是老板精心布置的假山,我的眼神不自觉地往山峰看去。老板随着我的眼神望向假山顶上的亭子,那里缺了一角,他突然哑火了。
我把设计部反馈的意见如实向他汇报,老头那竖着的背脊随着我的话语越来越往后靠,等我说完他已经完全靠在了沙发里。
“唉!”这次轮到老头叹气了,“你看现在怎么办?”他反问我。
真是一只老狐狸,哼!居然把皮球踢给我,我拖长音道:“开除——”
老头噌地挺直腰,坐了起来,“啊?”
“是不可能的。”我慢条斯理地补上后半句话。
“嗯。”老头又倒了回去。
“找他谈谈,咋办呢。先教育下,总得给年轻人一个机会吧。”我早知道老头抹不开面子,不愿意辞退小王。只不过怕破坏他往日树立的公正、公平、公开的人设,不好意思说罢了。
嘿嘿,别看我平时没少和老头捣蛋,关键时候还得是我亲自给他老人家铺台阶。
老头腿脚可利索了,眯起两只小眼睛,借驴下坡地赞同道:“对!孩子小,也不懂事。现在我们就找他聊聊,教教他。”
他拿起身边的电话拨通了小王的分机,让他现在就来总经理办公室。
按理说,总经理亲自指点新进员工,那是莫大的面子。只要乖乖听讲,就能顺利过关的事情。到了小王这里,又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03
小王很快就来到了老板办公室,拘谨地站在那里,有些迷茫地看着老头,露出惯常无辜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公司楼下的流浪三花猫,每当我经过时,它也会软趴趴地躺在草丛中,茫然地与我对视。
老头示意他坐下,清了清嗓子,“小王啊,你来了快一个月了。我们呢,给你做了个基本的评估。”
小王坐在老头对面,双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一起,两个拇指紧扣着。
“小伙子,你这个工作态度和技术不行啊。如果我不是你爸的朋友,肯定不要你了。”老头的第一句话就像是个手雷,“嗖”地扔向了小王。
老头最喜欢吓唬人,我当初进公司时,他也老吓唬我。那时我多年轻啊,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才知道他的开场白不能听,后面的话才是正题。我有些担忧地望向小王,只见他纹丝不动,稳稳地坐在那里,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
我有些意外,小家伙心理素质不错嘛。按说对小王考核的结果应该由我主讲,但老头大概把小王当自家的孩子,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一二三四地提了不少要求。
小王没有反驳,乖乖地低头答应,“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这个态度令老头颇为满意,最后他语重心长地鼓励他,“你按照我的要求好好去做,加油啊,年轻人。”
一场会谈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是HR日常的一个小插曲,我都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就来了……
一大清早的,我们常务副总花花挺着个腐败的小肚子,顶开了我办公室的玻璃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趾高气昂地点点我,“小秋啊,我要和你聊聊你的工作。”
我非常配合地迅速从工位上站起来,略一欠腰,“领导,您吩咐。”
“哈哈哈”,他捧着肚子斜靠在我沙发上大笑,还吐槽我,“你好无聊。”
这位老总原名华震宇,和唱歌的华晨宇一样,所以我们管他叫花花。他是个很有亲和力的领导,平时从不摆架子,没事最爱和我们开个小玩笑。
他笑了才一会儿便迅速坐起来,有些警觉地往外探头一扫,见无人路过,便开口道:“哎,跟你说个事。”
他的左手轻扣沙发的扶手,眉头微皱,把头往老板办公室方向斜点几下,“老头最近是不是脑子又犯糊涂了?”
“撒意思?”我没明白。
“他怎么能克扣员工工资呢?”花花也扔给我一枚手雷,把我给炸得外焦里嫩的。
“你慢点,我们克扣谁工资了?”我收起了笑容,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是原则性问题,非同小可。
“不就是新来的小王吗?昨晚他爸给我打电话来着。”老王和我们公司有些小业务往来,与花花也颇为熟悉。
花花说老王昨晚特地来咨询儿子的工资问题。说小王讲,他不符合公司录用要求,所以不发工资。
花花一摊手,耸耸肩,“就这么个事情。”接着他埋怨老头说,“这也太不像话了。”
“慢慢,打住。他爸说,小王回家讲,我们不发工资给他?”我忍不住再次确认。
花花重重地点下点头,“对啊,老王说的。”
“谁说不给他发工资的,我们昨天根本一句没提过。”我惊了。
“什么情况?”花花更懵圈了。
我来不及和花花解释了,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往总经理办公室一溜小跑。还没到门口,就听老头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开公司那么多年,你去问问,我哪个员工不发工资,我们是正规企业好吗?”
我蹑手蹑脚地进门,老头用眼神示意我坐下,随手把手机按开了免提。
“王总,我和你说实话,昨天晚上我和他妈吵了一架。”电话那头的男声滔滔不绝地响起,语速越来越快,我隔屏都能感到唾沫星子的扫射,“我就说这小子,人家不付你工资,说明你没能力,应该的。他妈居然还护短,帮他说了了一大堆好话。要我说,这孩子就是给她宠坏的!”
我和老头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冷不丁在早晨听闻人家夫妻隔夜吵架的事,我们两个都有些尴尬。
老头柔声细语地劝了架,又郑重承诺没有不发放工资这事,才算是挂断了电话。
老头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缓了一会儿,他才和我说,“幸好你昨天在,不然我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我沉吟片刻,“看来以后和他说话,最好旁边有人,不然可能有点麻烦。”
“嗯,是的。对了,这事你就去处理下吧。”老头有气无力地指挥我,“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我小小地吐槽一句,真的干活去了。
进了设计部办公室,我也不和小王细说,直接通知他去办一张储蓄卡,把卡号告诉财务,准备领工资。
按说工资卡应该由公司财务去办理,但我们公司开户行很奇葩,企业办理工资卡比个人申请要慢许多。为了图快,只要不是大批员工入职,财务都会让员工自己去办卡。反正,以个人名义办张储蓄卡,只要几分钟,很方便的。
我和财务都没想到,在公司那么多年,流水般的员工来来去去,居然有人办张储蓄卡也会出幺蛾子……
04
第二天早晨,小王就乖乖地去银行办储蓄卡了。不一会儿,他给我发了条微信,“秋老师,银行需要我提供劳动合同才能办卡。”
我微微一愣,好像没听说去银行办储蓄卡,还要提供劳动合同啊。话说上个月有新员工入职,银行也没提这要求,难道是新规定?鉴于对小王的了解,我感觉有必要向银行工作人员再确认下。
于是,我微信语音小王,请他把手机交给银行工作人员,“您好,我想请问下,为什么现在办储蓄卡需要提供劳动合同?”
“这是规定,你不知道吗?”这位小姐姐反问我。
我们普通人,平时不办储蓄卡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这话说得。我耐下性子继续咨询,“我不知道有这个规定,请问它是何时开始实行的?”
“都实施好几年了,你不知道吗?”对方语气生硬地怼了我一句。
明明上个月我们同事办卡,都不需要其他资料。哼,骗鬼呢。倒不是说我不愿意提供劳动合同,主要是我真的无法理解这个规定背后的意义。
我忍不住反驳她,“那么我想请问,如果我是一名退休工人,难道就不能在你们银行办储蓄卡了吗?”
“可以办卡,不过你只能在银行柜面办理所有业务,包括存取现金。”对方冰冷地回答。
这下可把我内心的小火苗瞬间点燃了,太不讲道理了!换做我以前大概真的要和她硬刚了,但现在我不想和她多纠缠,只是同样冷冷地回道:“我可以提供劳动合同,稍后就把电子文档发来。另外,我想请问下,您的工号。”
我询问对方工号的话音刚落,只听到电话那头迅速切换了一个柔和的女声,“老师,您好。您的同事把手机开了免提,我听到你们的对话。我来和您解释一下这个规定。”
我估计她应该是银行负责人,听到我问工号,猜我肯定是要去投诉了,连忙冲过来解释。我不想多事,淡淡地回答,“没关系,我尊重银行的规定,不用您解释了。”我果断地按掉了通话键,把劳动合同发送给小王。
这一顿叽叽歪歪,把我说得口干舌燥的,火气上涌。我抓了把枸杞菊花往茶水间走,迎面就看到财务李大姐笑眯眯地过来打招呼,“秋水,正找你呢。那个银行的科长刚电话我,让我代她给你道个歉。”
“道歉就不必了,我又不会真的去投诉,算了算了。”我摆摆手,懒得多说,心累。
刚才颇为嘈杂的茶水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同事们停下了交谈,好奇地朝我们观望,目光里带着几丝探究。李大姐带着鱼尾纹的眼角一扫,有些不好意思,轻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室外的露天花园里。
“你听我说,她们科长让我给你解释一下,她们不是存心刁难小王的。是小王要用这张储蓄卡进行信用卡还款,还要开通网络支付功能,银行才要求他提供工作证明。”李大姐耐心地向我解释。
“那小王和那个柜面人员,谁都没有告诉我啊?”我脱口而出。
李大姐有些无奈,吐槽道:“那个柜面小姑娘,平时说话一直很硬,性子又急。我们这个小王,确实也……唉!”小王入职一个月,这应该是第六个看到他叹气的人,“哦,对了,科长还让我和你说,小王的手机号码不是实名认证的,要更新后才能办卡。”
这个规定我知道,“嗯嗯,那他这样咋办呢?”小王这个定时炸弹真有点要命。
“等他手机认证好了,我亲自陪他去办卡,这总该可以了吧。”李大姐双手揉着脑门往回走,“不说了,头疼!”
小王很快回到了公司,遇见正在设计部谈事的我,“老师,我爸在苏州出差,下午他赶回来陪我去电信营业厅和银行。今天一定能把储蓄卡办好给你。”小王雀跃地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金色的阳光铺洒而来,淡淡的光落在众人脸上。我看到陈陈眼中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同情,小刘微不可见地轻摇着头。我望向小王,他毫无所觉,像个孩子似地拿出手机开始点外卖……
05
随后的日子很平淡,平淡到生不起一丝波澜。设计部的众人心里都有谱,对小王只能说尽力教,至于他学会多少也已经不强求了。
但生活永远不会平静,总是有起有伏。而每一次变化都像是面镜子,把一个人的内心照得透亮。
去年年底,一波波的阳气传来,同事们陆续中招倒下。12月的某个早晨,陈陈和我说,小王发烧要请假一天。我心里明白,他估计是感染了。紧接着无非是办公室通风消毒,大家对这个操作流程也已经习以为常了,非常地淡定。
第二天早晨,我有事晚进公司一会儿,人还在地铁里呢,只听到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谁啊,才九点出头就拼命找我。我抄起手机一看,花花和陈陈分别和我发了好多信息,说得都是同一件事情,小王阳了还跑来上班。
这个糟心的家伙,想要废了我们的设计部吗?我下了地铁,像刘翔似地纵身往公司冲。风在耳旁呼呼的,好像才几个瞬间,我就“飞”到了公司。正遇见被同事“请”出来的小王,他看到气喘吁吁的我,连忙上下摸索,从兜里掏出个两条红杠的白色小棒往我面前塞,“秋老师,你看你看。”
“不用不用,我知道你阳了,赶紧回家吧。”我立马后退三尺,避如蛇蝎般地挥手拒绝。
他茫然地点点头,“哦,好的。”两手插在口袋里病恹恹地离开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心里的担忧像鹅毛大雪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公司最近人越来越少,设计部的同事千万别再倒下了。
一进门,只见设计部的窗和门敞开着,像个漏风的口袋,冬风毫不客气地在里面穿行。我提着个消毒壶,站在门口就是一激灵,太冷了。
新来的小赵刚剃了个板寸,现在已经把羽绒服上的帽子带了起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睡袋。同事们带着口罩,虾米般蜷缩在座位上,只露出右手捏着鼠标不时地滑动。
“秋老师,你来啦。”大家闷闷地声音传来。
“我来帮你们消毒。”我抬起水壶示意。
“我们都弄好了,现在正让屋子通风呢。”陈陈手指冻得通红,哈了一口气,继续干活。
“小王今天来公司干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早晨做了抗原,显示阴性,就来上班了。”小刘边搓手边回答我,“我们知道他发过烧,让他再做一个抗原确认,结果就……你知道的。”
“刚开始出现征兆,未必抗原显示阳性,他难道不知道吗?”我脱口而出。
大家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好的,懂了,我默默地退下了。
年底广告公司项目多,设计部的同事们连换办公室工作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在冷风里吹了整整一个上午,间或喝口热水就算给自己加热了。而早已回家休息的小王,根本不知道他随意的举动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或许,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永远不会去关心他人的……
06
时光最是无情,它不会停下脚步去等待谁,它永远只会按着自己的节奏往前走。细算下来,小王来我们公司就快满半年了。按照惯例,我对他要进行年中评估。
我特地选了个小王请假的日子,去设计部听听大家的反馈意见。虽然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同事们的反应,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陈陈率先坚定地对我说:“小秋老师,这个人真的不行。而且我认为最关键是,他根本就不想上班。”陈陈的话音一落,周围一片附和声,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大家纷纷吐槽起来。
小刘作为他的带教老师,最有发言权。往日沉默寡言的他脸涨得通红,“唰唰”两下撸起袖子,“秋老师,我跟你说,这个小王……”小刘巴拉巴拉地说开了,越说越激动,白净的小脑门上青筋一跳跳的,“小刘,别急,你慢慢说。”我怕他爆血管,让他缓一缓,同时拿出笔记本一一做记录。
越记我的眉头就越皱,这个孩子不是不努力,简直是在摆烂,问题太多了。上班迟到,手上有任务的情况下随意请假,找借口不加班。既不会排版设计,也不会找素材等等,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封闭自己,也不愿意和大家沟通。
笔记本上记满了大半页,我寻思这孩子总该有些优点吧,欲抑先扬是HR的惯常手段,“那他有什么好的地方吗?”
客户的小徐一脸严肃地凑过来,“有的有的,他吃得特别好。”
“哎呀,去去去,别捣蛋。”我轰他走。
“秋老师,真的。他午餐外卖点日料,生鱼片和鳗鱼饭,一看就特别贵的那种。”小赵两眼放光,装作口水滴答状。
花花指着小王桌上的牛奶空瓶,简洁清爽的北欧设计一看就很高级,“看见没,他喝的牛奶就要十几元。”
陈陈淡淡地补了一句,“家庭生活太优越了。”下半句话她没有说,大家都明白。
我把这些问题整理了下,汇总给老头。老头揉揉眉心,微微叹息,确实无话可说。
“领导,小王这个情况,我建议再给三个月的缓冲期,日子到了就辞退吧。”我提出了处理方案,“我们今天找他沟通下,给他三个月调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即使在老王那里,你也能有个交代。”老头不容易,我得给他留点做人的余地。
“嗯,那就这样吧。”老头叹了口气。只要遇到小王的事,他总是在叹气。
“对了,今天我唱白脸,得罪人的话我来说。你就在旁边和和稀泥,万一老王说什么,你就往我身上推。”我关照老头。
老头无奈地点头,“嗯,按你说的办。”
虽说讲得都是得罪人的话,但说到底,我内心还是非常希望小王能有些触动,哪怕改变一点点都好。但事实证明,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07
当了那么多年的HR,对付个初出茅庐的小朋友,那真是三只手指捏田螺,稳稳的。
“小王,你来我们公司已经半年了。第一个月的时候,我们聊过一次,谈了一些你的问题。”我目光炯炯,直视着小王。
他眼神闪烁地避开了,双手又不自觉地紧紧绞在一起,局促不安地在沙发蹭了几下。
“虽然你爸是王总的朋友,但是你工作中出现的问题,我必须要和你沟通,因为这是我的工作职责。”我一上来,就没打算给小王退路,决定把他所有的问题都点出来,看他到底有些什么反应。
“首先是你的工作质量问题……”随着我缓缓地叙述,小王的头一点点地埋下去,越埋越低,白皙的双手紧捏出了一道道浅红色的指痕。
坐在他身旁的我见状,不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放软了语气,给他一个台阶,“所以小王,你这半年的工作表现,真的很令我怀疑,你究竟想不想在我们公司工作?”
按照常规,有点情商的孩子自然能领会,以愿意在公司工作为前提,谈谈自己的缺点和整改措施。但小王并没有,他双手抱头,抓了几下头发,闷声说:“秋老师,你说的我都认,是我自己不好。”
他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原本我是打算好好干的,可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摆烂。我想过改,但是……唉!”
老头这个年龄是很难理解如此的不思进取,他皱眉问道:“你现在能摆烂,难道能一辈子摆烂吗?”
小王的目光闪烁几下,眼中被激起了几丝亮光,继而又火光寂灭,沉默地坐在那里。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老头继续追问。
小王嚅嚅地说:“我爸嫌我在这里给他丢脸,花钱给我找了一个新单位,工作时间很弹性的那种。”
我听明白了,老王花钱给他找了个混日子的单位,“那你还是做设计吗?”我好奇地问他。
小王落寞地摇摇头,“不了,就是普通文员工作。”
“那你不是浪费了?”老头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忍不住惋惜地叹道。
“那也还好吧,反正我在学校里也挺摆烂的。”小王自嘲地一笑。
老头楞了一下,“小伙子,你这样下去不行。你在我们这里做不下去,再换个地方。但是你不改变的话,去哪里都一样啊!”老头语重心长地和他聊,“你的工作质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要解决你自己的心理问题。阳光一点,积极一点。不然你将来……”老头顿了下,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委婉一点的词语。
“王总,我明白。”小王默默地点点头,真诚地望着老头,“谢谢你收留我。”
话都到这里了,后面自然不必再说。过了几天,小王找我办理了辞职手续,没有和一个人打招呼就默默地离开了。
他走的那天,我问老头,“你要不要给他爸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老头“哧”地一笑,“这事按理应该老王先和我联系的,儿子不干了起码要说一声吧。”他爱护地把仅存的几根头发仔细往中间拢,淡淡地说:“所以小王变成这样,怪小王,怪他妈,到底应该怪谁,是谁的错?”
正午的阳光洒进办公室,温柔地抚摸着老头精心呵护的文心兰。阳光下的兰花细叶翠绿油亮,老头怜爱地撸了下叶子,冷不丁地问我,“为什么你养的文心兰开花了,我的一点没动静?”
我凝视着由于施肥过多,变得格外粗壮的文心兰,微笑着对他说:“或许,是生活太优越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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