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人生过往中,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就是在该哭的时候却哭不出来?
比如说,在至亲至爱之人的葬礼上。
2011年,我的爷爷去世。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之一,也是家族中最早离开我的亲人。他去世那一年我15岁,在他为期三天的葬礼上,我并没有伤心的嚎啕痛哭,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不言不语、眼神空白而滞涩,甚至在确认他离世的当晚,我还机械地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机看起了武侠剧,仿佛他并没有死去一样。伤心欲绝的父亲发现了我的这种状态,他生气地骂我“麻木不仁”。
对,麻木不仁。
事实上,我深爱着我的爷爷。
他是一名革命军人,他的前半生是个历经战火、硝烟弥漫的传奇,他16岁离开家乡,在码头上扛大包养活家人,随后便加入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再后来随部队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我从父亲口中得知,爷爷参加过许多著名的战役,包括孟良崮战役、渡江战役、上甘岭战役,出生入死,戎马倥偬,很多历史性大事件他都亲身经历过、参与过、创造过。这在一个男孩心中是无比自豪和骄傲的事情。但爷爷很少向我诉说自己的传奇经历,而是对此讳莫如深。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特别小的时候,会淘气地在爷爷身上爬来爬去,揪他的胡子,把自己的小手和他满是黄茧的手对在一起,比划着谁的手掌大。那时候我就发现他的右前臂正反两面各有一个肉坑,我问他:“爷爷,你的胳膊为啥长这样?”,他说:“这是子弹打的。”他并没有接着往下讲是哪一年、哪一场战斗、对面的敌人是谁,而是沉默着,原本脸上对我宠爱的笑容会变成深沉的回忆。我一直在猜测,那手臂上的伤疤是怎样造成的,了解历史之后我推测那可能是日本人的38式步枪击中他的手臂留下的。制式38步枪穿透力强,打在人身上往往形成洞穿式伤口,这就是为什么爷爷的前臂上会正反都有一个坑,那是一颗子弹造成的一处伤口。后来到了夏天,爷爷穿了裤衩和背心,我又在他的大腿和肩上发现了类似的伤口,有的是子弹留下的,有的是弹片留下的。爷爷同样也是自顾自地回忆,不跟我讲那些战斗故事。那些故事对我来说无比精彩的,而对他来说则充满了鲜血、伤痛和生死。在看到一些抗战影视剧时,他曾告诉过我:“打仗不是这样的,那并不好玩。”
除了不跟我讲战斗故事,其他时候爷爷都对我充满了宠爱。在我小的时候,他是抱我最多的男人。冬天他会把自己的棉袄解开,让我把两支小手伸到他的两个胳肢窝,那里特别暖和,然后再用棉袄把我裹起来,就这样把我兜在胸前,满大街的跟其他老头炫耀自己的孙子。那时候,我一见到爷爷,就会咯咯地笑着伸出两只小手,等他打开棉袄,等他拥抱。
后来我渐渐长大,爷爷抱不动我了,他最爱干的事情就变成用门框给我量身高。他的手指坚硬而有力,我长到哪里,他就用手指甲在哪里一划,门框上就会留下一条清晰的刻度。再后来,我长得高了,他就会站一个笔直的军姿,让我跟他背对背靠在一起立正站好,比一比谁更高。
我小时候最爱去的就是爷爷奶奶家,在那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每次去爷爷奶奶家都能吃到好吃的,水果、糖姜、桃酥,那时候我对零食的概念,就是爷爷奶奶笑眯眯地从盒子里拿出来的这些东西。有一次过寒食节,家家户户都不生火做饭,大家都在前一天煮好鸡蛋留在当天吃,爷爷跟我打赌说我吃不了10个,我说我能吃20个,结果吃了5个就实在吃不动了。看到我不服输的样子,爷爷和奶奶就在一旁哈哈的笑。
就是这样如此爱我的爷爷,我如此崇拜和深爱的爷爷,在他的去世最初的那几天,我却没有哭,准确的说,是哭不出来,没有表现出该有的伤心、悲痛的样子。
八十年代出生的男孩子所接受的教育对“男子汉”观念刻画得十分深刻,男孩不应该哭哭啼啼像个姑娘,这是人们心中的普遍“规定”,我想哪怕是2000年之后这种观念还是如此。但这一规定并不包括亲人逝去的情况。尤其是在农村,家中若是有长辈去世,子孙们是要放声痛哭的,哭的越厉害说明越孝顺。后来我知道,千年来的儒家文化要求我们必须这么做。子孙们在长辈的丧礼上通过放声痛哭释放内心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免这种悲痛积压在内心损伤身体。在村里经常会看到送葬的队伍从远处哭着走来,悲痛欲绝的孝子们被搀扶着,走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干了又湿的泪痕,可以听到他们因深度哭泣而不得不深度换气的声音,那就像是落水的人浮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气时发出的声音。15岁之前,我没想过那样的场景会发生我和家人身上。当真正发生时,我也完全理解了这种反应,这完全不是为了完成规定动作而做的夸张行为。
父亲和叔伯们是真的痛不欲生。他们成长的年代物质生活极其匮乏,在生活上父亲和叔伯们一点儿也不比周围的人富裕,反而他们兄弟五个,人多花销大,致使他们一直比周围人过的更加贫苦。但是爷爷的传奇经历在方圆十里的村镇里都是珍贵罕见的,这给父辈们提供了强大的精神资本。他们骨子里是骄傲和自豪的,他们相信自己身上流淌着“高贵”而神圣的血液。爷爷革命军人的硬朗作风也是父辈们人生中的船舵,整个家族像一支队伍一样在爷爷的指挥下前进,兄弟五人互相扶持,老大娶上媳妇帮老二,老二娶了帮老三,直到五叔娶上媳妇儿。
现在他们心中的山倒下了,这种精神上的巨大损失谁都无法承受。
父亲悲痛地根本无法站立,他长时间地伏在地上,一会儿放声痛哭,一会儿低声呜咽,负责殡丧事宜的人叮嘱我要照顾好爸爸,时不时地看看他,别让他哭晕过去。在举行烧纸马送盘缠的仪式时,送葬队伍要一路走到村口,而父亲身体瘫软得根本无法走路,他能做的只有哭泣。我和妈妈一起搀扶着他,他身体是那么沉重,15岁的我要使出全力才能让他体面的行走不至于摔倒,以至于我一侧的腰部肌肉疼了好多天。在爷爷去世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总是会因为悲伤而哭起来,不论他在做什么,只要他停下来垂首掩面,我就知道,他想爷爷了。
葬礼上没有痛哭的我并不是没有感情,看着熟悉的爷爷安静地躺在那里,我的意识对自己喊“哭呀,哭呀,这是你最亲的人。”爸爸和妈妈也对我说:“哭吧、哭吧,这是你的爷爷,他要走了。”可是我就是哭不出来,我的内心和身体像是被摁了暂停键一样停滞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中。就像是一个水缸,里面的水满了,却被封了口,倒不出来。我当时也被自己的这种状态吓到了,一个15岁的少年突然陷入一种不了解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状态。那是一种既麻木又着急,既空白又混乱的状态。
多年之后,我读加缪的《局外人》也有这种感觉,书中开头描写主人公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主人公对每一个细节都描写得细腻而准确,你可以感受到他格外清晰的意识,看他描述每一个参加葬礼的人长什么样子,却唯独无法感受到他的情感。
直到最后。在爷爷即将入土为安的那最后那一刻,我看到大伯手捧着盒子跪倒在一个土坑前。我意识到高大挺拔的爷爷即将在这块黄土里永眠了,我不由自主地爬过去,看到了盒子上爷爷的照片缓缓落入土中,那熟悉亲切的面孔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这一眼就是无法抗拒的永别了,是吗?
“再也不会有人跟我比身高了。”我喃喃的说,最后一个字梗在喉咙里,跪在一旁的妈妈听到了我的话,她抱住了我,这时我的眼泪才汩汩地流了下来。
那最后一刻的泪水,并没有完全将我的情绪释放出来。被压抑的悲伤就像一个从深海里慢慢上升的气泡,越接近水面,它的体积越大。在好长的时间里,我对爷爷的思念会转变成深夜里的泪水,当时没有发泄出来的情绪最终变成了还本付息的分期贷款。以至于后来我形成了一种个长间距的生物钟,每年临近爷爷祭日的那几天,我的心情总是会自动地转向沉重。
父亲一直对我的表现心存不满,在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看到我没有哭泣,这或许让他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感情淡漠的人,在他看来,我应该像他一样对爷爷有着至深的感情、对爷爷的离去怀有难以承受的悲痛。我当时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感到失望。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们父子之间一直是缺乏沟通的,不论是语言还是文字或者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沟通都少之又少,直到我大学毕业之后我们之间的聊天才渐渐多起来。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要向父亲说明我那种错乱的状态,也没有告诉他我同样对爷爷有着难割难舍、至深至爱的感情。我与父亲就这样互相沉默着、等待着。以至于他的失望一直停留在他心中成了一本父子之间长达17年的老账,直到奶奶去世,他不得不翻出来对照一下,审视自己的儿子是否如当初一样“麻木不仁”。
奶奶去世那年我已经32岁了,得知她病危,我立即不顾一切地往回赶,希望能在奶奶弥留之际见她最后一面。声音沙哑的父亲在电话里叮嘱我要注意安全,最后念念不忘地说“要痛快地大声哭出来”。世事都是难遂人愿的,刚下火车我就得知奶奶等不到我了,已经走了。最终,世界上最宠爱我的两个人都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一样会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突然得到一个写着人生真谛的闪念,仿佛电脑游戏里早已设定好的关卡提示,触发之前浑然不觉,触发之后便恍然顿悟,你不得不接受这无法更改的设定并坚持走完剩下的剧情。此时一个强烈的感触一下子就扎到了我的心里:奶奶在,不论多大,我始终是个有人宠的孩子;奶奶不在了,我就真的不再是个孩子了。“宠你的人没了”,脑海中隐隐回荡着这样一个声音,32岁的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丢失了玩具又找不到家的孩子,脆弱无助地站在马路边上“呜呜”地哭泣,用袖子涂抹着眼泪和鼻涕。过了许久才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把我载到了老家。在灵堂上,我还是伏在地上“呜呜”的哭泣。而父亲觉得我哭起来不像个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哭起来应该是惊天动地、声如奔雷的,他后来终是忍不住对我提出了意见:“我对你的表现十分不满意,你怎么总是在嗓子眼里哭呢?”
父亲啊,我也希望能够像您说得那样表现得好一点,可是真实的我就是那样啊,相比于15岁的茫然和慌乱,我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深深的悲痛在拉扯着内心和身体。父亲,父亲啊,请相信我,我已经好了很多、真的好了很多。
从15岁爷爷去世到三十而立这段年岁里,我的那个“哭不出来”的问题渐渐地泛化到生活中的其他方面。记忆中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连续好几年没有流过眼泪。并不是我的生活满是快乐而顾不上忧伤,而是好像泪水真的与我无关。看悲伤的电影不会哭、身体受了伤不会哭、受了委屈不会哭、失去了心爱的东西不会哭。几乎在任何该伤心的时候,我体验不到伤心,在该流泪的时候,泪水却像捉迷藏似的躲着我。我甚至一度感觉自己失去了伤感和哭泣的能力,并认为这就是男人成熟时该有的表现。毕竟男人嘛,大概天生就是无法哭泣的动物吧。而且我也很少见到身边的男人哭泣,偶尔能看到那些要好的哥们儿或是脆弱柔软或是因受挫而痛苦的一面,他们有的沉默不语,有的睡觉、喝酒、打游戏,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疗伤方式,选择哭泣的人很少。我也有自己的方式,比如打篮球、写日记,我认为这是很健康、很积极的处理情绪的方式,直到现在我仍然保持着这两个习惯。
只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总是会莫名的情绪低落。就像是一个周期循环的生理反应,每隔一段时间,总是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积压在心中,那种不知缘由压抑感会让我在晚上失眠、在早上起床时怅然失神,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除了我很少发脾气,缺乏外向的宣泄途径之外,“哭不出来”也应该是一个关键因素。我有好几次想大哭一场,但是泪水刚打湿眼眶便戛然而止。我想,假如世界上有一种能让人想哭的时候就瞬间泪如雨下的药,那么这药肯定供不应求。
大学我选择了心理学专业,除了机缘巧合,想要探究内心、解开自己“无感无泪”的状态也是我的重要初衷。
医学院里的心理学教程是十分严谨的。我们首先要学习人生的身体构造和生理知识,要了解生物化学、药理学等多个医学学科,心理专业学科也并不如想象得那么好玩,我们是从“人的大脑如何运作、眼睛如何看到东西、耳朵怎么听到声音”学起的,从人产生心理现象的生理基础学起。而实验心理学、心理统计学、测量学则是更加严谨、客观、精细。直到有了一定的基础后,我们才开始学习心理咨询方面的知识和技能,随着学习的深入,我懂得了心理咨询很多流派的理论基础是根据人的心理和行为表现而提出的假设,通过不断地试误、修正、演化,这些假设最终形成了可以验证的理论,基于这些理论发展出了不同风格的心理咨询技术。使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几乎所有心理咨询流派都对“哭泣”极为重视。我清楚地记得在上精神分析课时,我们的老师——一位有20多年临床经验的精神科主任——郑重地告诉我们:“哭泣,是非常有力量的!”心理咨询技术课上老师也说过:“哭泣是最有效的释放情绪的方式”。后来我从自己有限的咨询案例中也总结出了这样的经验,那就是:哭泣的出现往往是咨询师与来访者破冰阶段的真正结束,也是咨询的正式开始;对于很多来访者,尤其是女性,哭泣往往标志着治愈的开始。而且哭泣能够改善人的情绪确有其生理基础,有研究表明:哭泣会引发人的交感神经兴奋,促进人的大脑释放一种叫做5-HT的神经递质,这种递质对调节人的情绪有很大的帮助。曾经有人问我一个关于抑郁症的问题,他说“我经常会哭泣流泪,是不是得抑郁症了?”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我的经验给出了我的看法:“相比爱哭的人,很少哭泣或者不会哭泣的人,患抑郁症的几率会更高。”我一直对自己的这个判断坚信不疑。
在这个浮躁而忙乱的时代,忙碌、机械的工作和生活既给了我们压力,也挤占了我们运动放松的时间、冲淡了我们倾诉的欲望、削弱了我们探求自我的动力。在有限的独处时光,大多数人选择把自我交给手机,而那带来的往往是更深的疲惫和空虚。你很难看到一个成年人难过,你很难让另一个成年人看到你的难过。大家总是带着微笑的面具去面对世界,呈现给别人的快乐大多只是一种演技。演技越好,那背后的酸楚和疲惫越深刻。外在的刺激太多,内心的慰藉太少,我们都需要一个有效的出口。那么,哭泣是一个无法替代的选择。我有幸认识一个极可爱的姑娘,她会在看韩剧、看悲剧电影的时候纵情地流泪,甚至可以一个人想着自己的事情潸然落泪。她说:“这很解压。哭完很身心都很轻快。”我也曾见过两个男人在KTV里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地唱着歌,涕泗横流地品尝着互相之间的心痛。哭泣是黑云之后的透雨,带走积蓄已久的沉闷和压抑,还世界清澈与畅快;哭泣是对心境的洗涤,荡去蒙落已久的灰尘,再次把闪光的东西擦亮;哭泣会给人更加清晰的双眼,泪水流淌过后,会带走放不下的执念和不知如何选择的迷乱。这是一个允许哭泣的时代,我们不该失去这个与生俱来的第一本能,不论男女,在情到深处时、在独自舔伤时、在脆弱无助时、在徘徊低谷时,在任何需要的时刻,我们都应该努力哭泣。
而对于我的无法哭泣的问题,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自我反思和体悟,像猫咪对待一个复杂的毛线团一样,慢慢地解开自己身心的结界,我将在后面的文章里叙述这个过程。随着内心的成熟和心理知识的丰富,我渐渐地能够把情绪和情感表达出来,曾在大学毕业时抱着自己的好兄弟抽泣,曾在送别战友时在望着远去的火车泪流不止。
一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饭桌上我与父亲互倒一杯酒,像朋友一样对饮,我们谈起了各自的苦难和成长。用辛酸和苦楚下酒,胸膛炽热滚烫,说道动情之处,父亲湿红了眼眶,泪水随着他眼角的深刻的皱纹滑落。我凝噎难语。父亲是个坚强的男人,他饱受磨难依然自强不息,他其实并不怎么流泪,他的每一滴泪水都饱含着浓烈的感情。那一刻,我理解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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