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断网,难得早睡,天闷热异常,裸身躺下,床毯如文火热出来的烧饼。心里想着明日难免一场大雨,也又忽然记起明日为父亲节--父亲早已上夜班去了,家中唯我跟母亲,正巧明日也是她的生日,她睡在我隔壁的卧室,看过电视早已睡熟。我对于过节,无论任何节日,都是不大热心的。我从不过给自己生日,别人的生日跟着热闹,到自己则默然等它流过去,如释重负,生怕忽然有人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我们庆祝一下吧。其他的诸如父母亲节什么的也只是默然,我太讨厌那种气氛了,兴兴轰轰乱糟糟,平日安安逸逸静海深流忽然就打了鸡血一样情感迸发涕泗横流感恩的言语一筐一筐批发出来扔过去—你感动不感动呀?我不信人性是这样的随便与肆意,临时抱佛脚似的。我妈已经受洗多时了,家中圣像圣经一大堆,素日要我跟她去教堂,我一口回绝并回报一堆无神论知识洋洋得意,她黯然而退。明日既是她生日又正好礼拜日,我索性主动要求载她去教堂做弥撒,也算是报得三春晖一类的小感恩。我提出,她当然欣然应允眉笑颜开,我看见这样,心里亦只是欢喜。
早上五点一刻,我就被我妈从床上拽起,天刚刚擦亮,风吹着,昏昏然还只是闷热,惺忪中穿上衣服,如厕洗脸,然后就出发。路上人车稀疏 ,三五分钟才过来一辆车走过一个人,都慵慵懒懒刚睡醒,清道夫清道妇的橘色马甲制服缀在街道两旁,他们早就醒了吧。这个世界刚刚醒,我们早已在奔往信仰的路上了。教堂距我家不远,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一路上微风习习,一晚上的疲惫层层扫尽,沐浴一样。教堂大门为黑色栅栏门,顶上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青铜色,沾满灰尘,显得风尘仆仆,受难的耶稣钉在上面,痛苦又慈爱,没有一丝圣洁光耀,只因为这沙尘扬天遮盖了他的圣体,至于丑陋干燥。进门,院子平敞干净,应是有热心教徒起早洒扫,基督徒的热心叫我折服,此地教堂即是一伙信徒筹钱修建,期中误去本职砌石挑水任劳任怨毫无怨言,耶稣传道之时听说也是这样的不辞苦难,让人触动。一处楼梯上去即是神秘的教堂,我在窗户上透视,可能因钱力薄弱,教堂的修饰并不繁华,三间客厅大小,墙壁洁白,一如信徒的初心。正中挂一硕大司空见惯十字架,干净肃穆,下面一个长台,上覆白布,前面正立着耶稣肖像,镜框典雅。右翼是一个讲坛,枣红色。左右各摆一盆绿色盆景,生机勃勃。厅下面是井井排列的小凳,供信徒坐听。整体来看,教堂算是精心尽心,但有一处败笔格外刺眼:中堂之上八个广告大红字:服务,见证,牺牲,奉献。我不知道基督教义有无这些,但我记得我党之秀良品格却是如此这般,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心里却暗暗不安。
我本以为我们算早到的,推门进去,早已有五六白头老婆婆素然定坐低头看一本叫做《祈祷手册》的绿皮小册子,上面写满经文与颂歌,供平日礼拜弥撒用。她们低头不语,也不互相交谈,只是在那里看,不时抬手在额头与胸前点画行礼,虔诚矜持,如临要事。我本是个嘻嘻哈哈的人,身带痞气,但见到此景也不由得扼紧心弦正襟危立挺直腰背胸中撑起一口气来。这就是宗教气氛,我很讨厌,但入乡随俗,喧哗是万万不敢的。门口有一龛,里面盛放所谓圣水,我妈用筷子点一点在我额头画十字,凉丝丝,我憋着不笑出来。中间树立着一只书柜,里面摆满《圣经》,一律包着红色封皮,厚硕崭新,我妈取一本下来走到中间通道向耶稣行礼,我照着做了,不知姿势对不对,然后向座位处走去。倏尔已到六点,左近的信徒们陆续来了,跟我们做着同样的仪式然后一一就坐,没有一人吵闹说话,都只是默默行礼然后就坐,丝毫不发声响,还是虔诚有致。约有百十来人吧,都排排坐好,坐不下的靠后立着,每人表情凝重,面带敬畏,动作比平日过生活慢了半拍,动作一慢就显得严肃郑重有宗教气氛。没人说话交谈,都只是行礼,就坐,然后低头诵经,他们都在与耶稣交谈。小凳以中间通道为分界,左边清一色男人,右边全是妇女,我随母亲坐在右侧,周围都是头发泛白面庞泛黑的妇女,有的戴着眼镜,低着头窃窃地诵着,生怕被人听见不好意思一般。我倒是不好意思了,右侧只我一位男性啊,而且还是非信徒,而且还时常对她们衷心信服的主说三道四冷嘲热讽,我暗自思忱着一会儿弥撒开始了万万不能发出笑声来,否则这一伙阿姨就能把我揍死了。
约摸十分钟的光景,前排中间的一位妇女,还年轻,貌似是领唱人,忽然开口唱起来,嗓音悠扬但底气十足,她只唱一句,然后众信徒跟随着唱起来了,衔接一丝不差声音整齐有致,这样的事情已经成为本能反应随口而出了,就像他们对基督的崇信。男声女声孩童声老人声,各不一样,但都合在一起,交响乐似的。这些人身处贫蔽山乡,乡情本来腼腆羞涩,当众在人面前开口唱歌好比脱了衣服到处跑,但在主面前还要什么衣服,亚当和夏娃不就是赤身裸体吗?于是大声唱赞美歌旁若无人忘情深入。各个信徒躲在集体主义的渊薮中各发其声,我倒是想着若是单个把他们拉出来独唱,还是这么忘情吗?这世上最好听的音乐还要数宗教的赞美诗,曾记得威廉王子大婚时王室成员排排站,大声唱,尊贵华美,正宗古典英语,煞是好听。此刻,这些山野乡民市民当然不能与英国王室相媲美,他们的赞美诗为中国人谱曲作词,理所当然要低好几个层次,况且用方言演绎出来,又多了几分说不出又引人哂笑的风味,但他们个个身姿直挺神情坚毅面颊肌肉大开大合,真的如耶稣浮在上空注视着一样,让人生不起丝毫狎意来,有的,只是对信仰的尊敬与敬畏。
唱了好多首赞美诗,又陆续诵读了《圣经》中的几段福音,领唱人读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让我想起小孩子刚上学时跟老师诵唐诗。诵读过程中,他们忽而站起鞠躬,忽而又坐下行礼,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沓,没有一人落后或是抢先。倒是让我这个外教人心里为难:我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立坐呢?若是跟着做,则我本身不信,丛生表里不一之情,之难为情,又不熟悉流程,徒增笑料。若是他强任他强,我自巍然不动,那么又会招来许多白眼:他们以为我也是兄弟教友啊,怎么可以这样不懂事呢?权衡之下,我还是跟着做了,众人鞠躬,我便忙着站起弯腰。众人坐下,我便急慌就坐。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只是匆忙间背微沁汗。木心先生有句:鹤立鸡群,不是好景观—岂非同时要看到许多鸡吗?姑且引此句以掩饰我的不堪与惶急。诵完《圣经》,神父同志就隆重登场了,我本以为神父应是一早就待在那里的,没想到他却是最后登场姗姗来迟。伺候的白衣小童早把蜡烛圣水之类摆在台上,天还微微昏,两支蜡烛立在烛台上交相辉映熠熠烁烁。神父其实还年轻,短发戴眼镜,面庞微黄,黑袍把整个人都罩住,完全不符合我对神父这一职业的起码形象企求:起码得是身材高大金丝框眼镜头发泛白但不全白有一圈荆棘络腮胡声音低沉诱惑有种圣洁在里面。一个人,形象吸引不住我,我就对其失去了起码的兴趣。我相信一个人的形象是随着其才华能力的上升逐渐完美的,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之谓也,诚哉斯言。为什么不喜欢莫言?长的差,于是就不想看他的书,试着看了一本,果然写的够差。神父同志长的如同凡夫,丝毫看不出其接通信徒与天主通道的神圣职能,于是我便不由得看低他。我见过另外一位神父,身材矮胖,头发也所剩无几,但眼神非常锐利慈爱,一饮一啄都蕴着一种虔诚与圣洁,与我交谈,说话很慢,自是带着一股宗教气,叫人心生敬意。但此刻身材端正瘦弱的神父当然就引不起我的丝毫兴趣,我于是木然呆坐,坐在信仰的最中间,局外人一般打瞌睡,无有对其的不尊敬,只是没兴趣。我忽然想到龙卷风风力最弱的地方在其中心,我现在不是坐在信仰龙卷风的最中间吗?
基督教每天都有早课晚课,真正诚虔的教徒应该推开繁芜杂事每天到场,但各人有个人的生计啊,不能因信仰而饿死。虽然天堂很美,但信徒们还是违了主的圣意只在周日早上来参加这一场大弥撒,也正是因为平日的所谓忤逆,于是周日早上来得特别早人特别多神情特别坚毅歌唱特别大声:貌似是赎罪一类的小意思,就是不知主领不领情?西方人的信教是与生俱来不讲条件死了都要爱的,对耶稣的信爱贯穿于他们生活生命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段时间,东方人却不然,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的信仰具有一种可鄙的实用性与功利性。信教是为了什么?我身边有个例子可资探讨,从中可以窥见整个中国宗教生态与平民信仰动机的一斑,我试着说一说,看能说出些什么来。
我的二姨,五十多岁了,操劳一生头发白了一半,四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她很早前就由于劳累患了一种手肿的病,肿起来连筷子也抓不住手指如冰棍,中医西医巫术道士多方诊治也都无效,前两年偶然经人介绍受洗入教,平日礼拜弥撒从不间断,几个月后手病竟然痊愈并且再没犯过。于是我二姨从此对耶稣基督全身心信服五体投地,并且强力要求家里十几口人全部受洗,不容反抗。问其原因,原来我的四位表兄都是生意人,风里来浪里去浮浮沉沉,母亲爱子心切希望自己的儿子生意顺利永远盈利,既然耶稣能治好自己的手那么肯定也能保好子女的财,于是纷纷受洗入教,家里圣像到处摆挂,奢华豪气,赞美诗圣歌的光碟一摞一摞,每逢有集会募资总是一掷千金,为的只是让主保佑他们的财产与生意。他们真的信仰耶稣吗?生意交往需要尔虞我诈权谋骗术,当他们微笑着假话吐出一箩筐时,当他们签发假冒伪劣商品时,他们心里有主的教诲吗?我不是说我二姨一家不对,我是在说一种十几亿人都存在的变态心理以及宗教在我国的滑稽地位。西方人把宗教当做灵魂所在的圣洁殿堂与寄托,我们却把它当做生财治病益寿延年的工具,用得着时爱不释手,用不着时束之高阁乃至反目仇视。有用就衷心信仰不遗余力,一旦有碍于赚钱得利就如同垃圾一样丢掉。假如在我表哥生意谈判或是其他紧要之时你跟他说主教导我们要仁爱,所以让他百分之十个点吧,你看他会说什么。
这不是一家一人的问题,这牵扯到整体社会的政治经济生态大问题,商业极权已经把信仰之车击的粉碎,信仰已经沦为商业政治的娼妓,随它把玩由它决定。个中因果话题太大,扯不开也不好扯,我们只说小事。我要说的是,在我有限的目视范围之内,在我历见的所有信徒之列,我没有看到真实真正的信仰,光一样热烈耀人让人心受感动潸然泪下的信仰。这样的信仰,我在西方电影中看到过,我在新闻报纸上看到过,我在西方书中读到过,那天早上我满眼都是信徒满耳都是诵歌,却没有看到丝微的信仰之光,看到的,只有对生老病死的恐惧逃避贪婪与对现世荣华名利的追逐忘情迷失。当然,我不是说早上坐在我周围的信徒不是真的拜倒在耶稣上主脚下,从他们坚毅的神情中,我可以看出信爱来,我相信他们不是伪教徒。我说的是他们的信,是基于俗世物化之上的信:在他们心里,耶稣之上,还住着一个名利之神,而耶稣只不过充当了他们接近名利之神的摆渡人罢了。
我不知道在中国真的信仰存不存在,我所以为的信仰是什么呢?很简单:当你知道一个人或是一个神有妨与你本人时,你仍然信他爱他把他作为自己的偶像每天念叨他的教导听从他的教诲永远追随他。不知道我们的信徒有谁可以做到这一点:当你知道耶稣会使你家财失尽生意破产谈判失败时,你是否依然会像往日一样说一句:求主赦免我的罪,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我们有曾有过博大精深备受推崇的佛教道教,我们还有过壮怀激烈改变历史轨迹的白莲教拜上帝教哥老会,我们还有过一呼百应危及统治被列入敏感词库的某某所谓邪教,如今的天主基督教也正盛行,信徒越来越多,培训学院也日益火爆,全国各地正在修葺多座威武的尖顶欧式大教堂,直逼西班牙意大利的古典正宗大教堂,山乡村野也有不少自主修建的小教堂里终日飘荡着赞美诗歌----我们的宗教生态可谓生机勃勃蓬勃发展。但,我们唯一的最高的信仰还是金钱与权力,还是二十五史《资治通鉴》那一套,还是胡适之钱穆所谓“名教”那一套,为什么?我们真的有信仰吗?是什么使我们失去信仰?我不知道,答案飘在风中……
注:我对基督教并不了解也没有兴趣,看到托克维尔说基督教是美国民主的一大基石我才稍稍对其产生兴趣,再加上我的外公外婆以至上溯都是基督徒,据神父同志称,后代若是不受洗入教便是忤逆,于是我母亲姨母也欣然受洗,遂有此方便可以感受最真实的本土基督教生态格局与运行状况,感慨万端,只觉没那么简单。天凉骤雨,草成此文,算是留个注脚。另外,关于基督教,我其实只熟悉四个字:哈利路亚。
2013.6.16父亲节开写,偷懒拖沓于2013.6.20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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