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五台山后,我径直去往武当。
或许是受武痴的影响,一路上我开始用手机阅读金庸。这些文字有强烈的年代感,金庸在创造郭靖、杨过、乔峰的时候,香港满大街都是武馆。那时候人们对功夫仍有敬畏,在古惑仔横行的地带,会两招功夫是保命的根本。所以金庸每一招一式都写得很小心,不是那种隔空打物或飞天遁地的想象,而是力求符合人体规律且经得起推敲。因此金庸能火,是因为老百姓看他的小说不仅过瘾,还能学个一招半式,这和后来的那些武侠电影有本质区别。
一个人的旅途,金庸的小说就是温情的陪伴。为什么是温情?其实金庸曾说过,他创作小说有80%的时间用来构思人物,剩下的时间才开始写故事。由于人物足够真实,几乎可以带着剧情往下走,一切就自热而然地发生,他并不需要做太多工作。也正是因为这点,小说里的人物可以与你产生各种共鸣和互动,就像他们都活在你身边。
武当山在湖北省十堰市,市区的样子大约就像那种三四线城市。从火车站打车到山脚需要40分钟,然后就全程由景区大巴上山。不得不说,开发得很彻底:完美的水泥山路,井然有序的班车路线,车上导游讲解种种莫名其妙的故事传说,博得游客们大笑后纷纷购买吉祥物。一切无聊至极,于是我决定想个方法在山上过夜,看看武当还留下了些什么。
武当山的顶峰就是紫霄宫,布局方正,沿中轴线呈左右对称分布。由于游客太多,我匆匆逛了一会,便找个角落坐着。忽然见到一位扫地的道士,便立即询问是否可以留宿,结果人家理都不理。不死心的我又逮着另一位年级比较大的女道士,她让我去西边院落看能否登记。我一路问过去,终于看见一个挂单的窗口,二话不说便交了费用办理入住。房间是五人合住,每人一张床,看样子大部分是来这边做义工的居士。对比起他们的轻车熟路,我就显得特别笨手笨脚,所有规矩都不懂,干吃了半盘小菜才发现原来还可以领白粥。有位中年女居士对我很慈祥,一直告诉我这边的规矩和流程。然而她一句都没问我为什么留宿,或者聊我的名字身份这些常见话题,始终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其实我挺感激。
饭后,在紫霄宫内闲逛,游客全都下山了。时间大概是傍晚,天色还带有一丝深蓝,而大殿里的灯光已经亮起。神像前有忙着各种仪式的道士,仿佛白天他们都躲在屋里休息,此时修道的生活才正式开始。正当我要跨出大殿的刹那,一位年轻的女道士与我擦肩而过,面容清秀甚至可以说美得惊若天人,年纪不会超过20岁,却似乎已经很熟悉这种出家的生活。我犹豫着去聊聊天却没有勇气。大殿外的平台上,有位道士在打坐,墨色的道袍和白色拂尘,有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感觉。环顾四周,靛蓝色的群峦伴随着薄雾,也只有在这一刻才觉得时间并没有流动过。
探险继续。从大殿台阶往下,东边院落忽明忽灭的火光引起了我的好奇。走进一看,四位道士围着一个火堆,不断往其中丢纸符,这应该是某种仪式。由于我不知道道教的手势,总之不是双手合十也不是哈利路亚,所以就把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不久又来了一些人,有老有小,可能是厨房的伙夫或者旁边的村民,每人都拿着一叠东西丢进火堆,小孩子们看见火还是很兴奋,就像过年过节可以玩火放烟花似的。而道士们的表情始终是肃穆的,毕竟对他们而言,这团火大概烧了千年。
入夜后的武当让我十分满意,果然有些世界只能在暗处看见。晚上十点,大部分居士和道士已经睡了,我独自坐在紫霞宫大广场旁的台阶上,想最后和这个环境独处几分钟。就在这时,我忽然看见前方二十米左右的阴影里,有个人影在不断上下变化。我最先听到的是那有节奏的呼气声,尽管音量很低,但听得出中气十足。是个中年男人,看不清长相,穿着便衣,沿着一个方向不断地重复着一种武功套路。看上去有太极的形,但那种力道和刚猛我从未见过,感觉只要跟他一搭手就随时可能被折断。他并没有发现我,可能由于我也处于暗处。就这样,我看着他练了二十分钟左右,然后静静离去。此时的我没练过武,看不出门道也看不出热闹,但脑海里想起之前武痴跟我描述的那个世界,心中隐约又多信了一分。
第二天清早,被起床声吵醒。天微微亮,我吃过早餐回到那个广场上,看见昨天那些居士们都统一穿着太极服练了起来,有些动作我也认识,比如野马分鬃,揽雀尾之类。他们的动作跟一般公园里的不同,似乎变化更多,细节更繁复,总之看上去一派云淡风轻,潇潇洒洒。但我内心明白,这些人跟昨晚那位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或许真正的功夫,就只能属于少数?
下山时跟司机闲聊,问他哪里能学真功夫,司机告诉我说旁边有位张三丰的传人,是真正的太极拳。我问过去要多少钱,司机说五十,我拒绝了。但回到十堰的旅店后,紫霄宫里的场景不断在脑海重复,或许这就是道教本身的一种特征。没有佛教那样的澄澈,而是带有一种模糊不清却幽深玄妙的吸引。
我掏了五十块钱给司机。
一路颠簸,似乎周围都在建房,不久车子在烟尘中停下。司机的手一指,左前方一座略显败落的院子,有点像废弃的工地,远处还有挖掘机隆隆的响声。没有门,我直接走进院子。首先看见的是一排排的兵器和沙袋,院子里大约有十来个练武的青年,有的打沙包,有的练对打,也有的练兵器,全都赤裸着上半身。我第一反应是回到司机身边,告诉他我不会久留,多等等我。当我重新返回时,我发现之前没注意的一个细节,这其中有个十五岁左右的女生,专注地练着拂尘。关键是她也赤裸着上身。我看了一眼之后立即转换角度,想尽量从她的后方观看。虽然不好意思,但却无法不看。不得不看的原因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拂尘舞得这么好。她的眼神蕴含着一种坚定,每一招一式都恰到好处,挥洒自如,最后我都忘记了我是在看一位女生。就在我看得呆了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是一位中年道士,穿着整洁的道服。我立即表明来意,说想见一下张三丰的传人钟云龙师父,道士说钟云龙师父在闭关,估计还要三年才出来。说着便邀请我进去喝茶聊天,倒是十分友好。我与他说了在紫霄宫的经历,他耐心地听着,在一些重要的细节上会适当展开解释,但始终给我留下充分说话的空间,从不喧宾夺主。后来我们从张三丰的真实性一直聊到道教的门派、武功,聊到终南山的隐士,再聊到《道藏》里面浩瀚如海的知识,整个过程他至少叹了八次气。说到底均可归结为一句话,这时代不会有人再在意这些了。
而我保留我的意见。我始终认为保持悲观作为一种态度,有存在的理由,但不影响我们继续去做点什么。说到底,对未来乐观也好,悲观也罢,终究要去做,才有未来。我提到那位练拂尘的女生,道士点点头,说她是很努力的弟子,希望将来有出息,能将道教这千年的精髓给传下去。我表示认同,我也对那女孩有信心。
亚里士多德有句很经典的话,“我们反复做的事情使我们成为了现在的样子”,从这个角度来看,练武和过好这一生,没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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