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得闲居,天刚擦黑,主人家犯懒,早早闭了门庭。
内室,烛火摇曳,碧衣女子把玩着手中的羽扇,一黑衣男子毕恭毕敬地立于一侧,正说着什么。
羽微不喜太过亮堂,今夜月亮势盛,她的婢女便灭了一簇烛光,给姑娘添了茶水,重又退出去守门了。
“就这些?”
“还有一事,奇怪得很。今日我等攻山之前,有一伙人上山游玩,洞主看到他们其中一个人时神情有异样,属下还从未见到洞主那样......失态。”
“失态?”
“是不安。”
“哦?这倒新鲜,是什么人?”
“尚且不知,属下会多留意此事。”
“不用,不要让他察觉,你去吧。”
“是。”
羽微唤了婢女进来,该沐浴了。屏风后水汽氤氲,婢女在一旁熏衣裳,等会有客人要来。一天之中,也就这时候能略微放松一下了。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男人们来她这里偷闲,她倒不得闲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客人都接待的,因为那样就没有价值了。
她从来都知道,她们是因为有价值才被允许活着的。而她的存在,是工具,工具是没有资格和人谈条件的。她从阎罗地狱中浴血而生,一睁眼又是一个吃人的世界。
“姑娘,该梳妆了。”
“嗯。”
菱花镜中,照出一副绝美的容颜,只是神情尤为冷漠。老天给了她美艳皮囊,也是这皮囊把她推进了深渊。
“这些个花钿鹅黄的就不用了,给我画个眉吧。”
“姑娘今日想要画什么眉?”
“就画你最拿手的远山眉吧。”
“好。”
莲儿有一个好处,从不多嘴多问,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姑娘自有姑娘的道理,所以羽微这么多年一直带着她。
“姑娘,眉画好了,你瞧瞧。”
“嗯,好看。”
“那发式呢?”
“不梳了,那柳七公子什么美色没见过,什么都不弄他反而觉得新鲜。”
“也好。”
“对了,冠芳楼不是想塞人进来吗?让她塞吧,堵不如疏,正好过来帮帮你的忙。”
“好。”
“快到时辰了吧?”
“是,外面已经布置好了。”
“嗯,把酒温上,我去迎迎他。”
“姑娘,羽扇。”
“还是你心细。”
男人们总是会送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羽微是不在意的,但戏还是要演一演。
今夜月亮极好,美目环顾,四下无人,风有点凉,正好冷一冷刚泡完澡的发热的身体。月亮是不分善恶的,她照亮好人安睡的灵魂,也照亮恶人残破的身躯。
羽微难得真的认真地看起了月亮,她想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不知道美丽的嫦娥在月宫里是不是也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人间,就像她现在看着月亮一样。还是太亮了,她不喜欢,太美好的东西会让她觉得......刺眼。
余光里走进来一片白色的衣袖,不用看,是她的乐师。他总会于无事的傍晚在不远处枇杷树的阴影里望着她,准确地说,是望着她家的门。一望就是良久,然后在客人登门后走开。
羽微不打算过去和他叙旧,也不再看着月亮,只在门口踱起了步子,心里想着她的盘算。
乐师也不打算过来打搅她,这是他和她的约定,一个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
马车载着客人远远地来了,他躲进了阴影里,他们惯常这么做的,可以让人察觉不到他们的一丝气息。客人被迎进去了,他也该走了。
柳七是个会疼人的,走近了见美人衣裳单薄,忙把他的狐裘大衣给美人披上了。美人甚是欢喜,牵着客人的衣袖把人领进了门,还不忘回眸一笑,眼波流转间微不可查地瞥了眼枇杷树,那片白色的衣袖一闪又回到了暗影里。
“公子来的真是时候,酒刚刚温好。”
“那是我有福气了。”
提灯寻影,灯到影灭。穿过浓郁的桐花香,再行几步路便是一汪水塘,月亮倒映在水塘里,水塘里的鱼儿睡了,不然非得搅得那假月亮不得安歇。
水塘旁边立了个小亭子,虽不能同那日的江心亭相比,但也称得上是清雅隽秀。柳七想,羽微大概时常会在亭子里纳凉赏月吧,他甚至能想到那个画面,恬淡美好,一时间嘴角竟不自觉上扬起来。
“公子,公子,上船了。”
“哦,来了。”
柳七从臆想中回过神来,姑娘已端坐于木舟上了,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他顿觉失礼,慌乱间小厮扶着他上了船,一时没掌握好平衡,竟差点跌入水中。
小船狠狠地晃了两晃才渐渐稳下来,始作俑者柳七跪坐在软垫上,直等到感觉不到船晃了才敢睁开眼。眼前的矮桌上是一些吃食和倾倒的酒具,姑娘端着酒器,还是那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不过这一次好像更开心些。
“公子,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们下去吧。”
“是。”
两个小厮得了令,才敢安心地退下去。莲儿解了系船的绳后也退了下去,她就在不远处做自己的事,姑娘若有事她可以第一时间赶到。
“小生失礼了,姑娘莫怪。”
“无妨,酒一点没撒。”
“是姑娘眼疾手快,幸好没有毁了姑娘今晚的一番心意。”
“说到心意呢,那你一定要尝尝这道蒸桐花了,特意为公子做的。”
柳七借着月光凑近瞧了瞧,好像还真是桐花。他知道羽微的手艺,上巳节那日在茶席上已经见识过了,所以此时也并不扭捏,拿起筷子就尝起来了。
“味道如何?”
“软糯爽口,没有苦味,唇齿间还有一丝甘甜,你放了蜂蜜对吗?”
“嗯,我怕桐花苦涩,所以出炉后淋了一点蜂蜜。”
“羽微姑娘,你当真是妙人,你是如何想到以桐花入菜的?”
“哪里是我想出来的,是战乱饥荒时百姓们想出来的,我不过是依着记忆里的味道再加工了一下。”
柳七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没有体味过这些,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羽微还是笑意盈盈的,柳七望着她,却好像透过她的眼眸看到了她曾经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模样。
“你受苦了。”
“公子不必介怀,食苦方能惜甜。”
女子本弱,苦出身的貌美女子更加惹人怜爱。柳七最见不得女子受苦了,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姑娘的手,眼中满溢的是真的怜惜。
“公子,酒还没喝呢,你怎的就醉了。”
“我......我又失礼了,我自罚三杯。”
话毕便一把抢过酒器,一杯接一杯灌下肚。羽微笑了笑,并不打算阻止他,甚至觉得他傻得有点可爱。酒非烈酒,不过喝得急了,也会被呛得直咳嗽,羽微见状贴心地递上了手绢。
“多谢。”
“酒多伤身,吃点桐花糕压一压吧。”
“好,你也吃。”
“嗯。”
酒过三巡,柳七有一些眩晕了,不知是酒醉人,还是月色太醉人。今夜的羽微比那日初见时还要美,不施粉黛,未见钗环,长发如墨,眼波似水,柳七觉得自己再被她多看一眼,骨头都要酥没了。
“羽微,我想......照顾你。”
“公子,你醉了。”
“我没醉,羽微,我是真心的,我特别想照顾你,我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办法把它摘给你。你答应我,好不好?”
“好,那我便等着公子给我摘天上的月亮啦。”
羽微抽回了被紧攥着的手,脸上还是笑意盈盈的,不过下一秒便执桨把木舟靠了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偏偏留下了黯然神伤的七公子和他的狐裘大衣。
“莲儿,七公子醉了,送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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