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相遇的时候,他们都很年轻。她是小学小镇的女老师,他是小镇中学最年轻的教导处主任。那时,她的大姐远嫁他乡,小妹依旧在外追寻梦想。唯有她,依旧留在那里,因了她母亲的一句话,她说:胜秀呀,以后怕是没人给我送终了。自此,她便立下誓言,不嫁异乡人。而他的家庭因为一场历史的变革离散,他只身一人,来到小镇。某日,某个或者阳光明媚或者阴雨连绵的午后,她刚下课。学生们生了灶台的火,青烟里弥漫着清贫的热气。年长的主任叫住她,要给她介绍隔壁中学的教导主任,赞他勤恳上进,且文采斐然。于是,他们见了面。的信写得及其动人,一封一封,在小小的小镇,通过唯一的邮局,按时寄出,又如期而至。她被那些文字里透出的才气打动。数十年后,她依旧记得她婚礼上穿过的洋红的衣裳,以及她清淡妆容后面浅浅地笑。他穿了青色的衣衫,含了笑看她,从此她便成了他生命里最长久的诗句。
她母亲离开的时候,下着雨,天还未破晓,她的身边睡熟的是他们刚出生的第三个孩子。他们在山麓安葬了她的母亲。那个小小的土丘,在年月的潮汐里浅了下去。他们的生活依旧清贫,却充满希望。他未让岁月荒废,工作闲暇的时间,他函授了临城大学中文专业,以此弥补他因那场巨变而中断的梦想。他爱写诗,也爱写字。只是从小养尊处优,让他年轻的身体难以适应生活的巨变。他从不过问生活琐事,而她总是操持着家中一切事务。
他们最小的女儿依然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因了文人的率性,说了几句话。这亦是他们家灾难的伊始。未长成的孩子,旁人的排挤和议论。他在干校日日劳作,在每天太阳落下的时候期待一个新的伊始。她用她微薄的工资大点家里大小事务,支撑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多年以后的她依然觉得不可思议,那样艰难的岁月,他们居然走了过来。
待那些苦难年月结束,他们的两鬓也都染了岁月霜雪的痕迹。他们儿孙满堂,偶尔去儿女家中小住,却依旧偏爱那座由她外祖父带人修建的老房。偶有瓦片掉落,雨天漏了水,叮叮当当。她就差人拾掇,修修补补老房子居然依旧让他们住下了。她老了,双脚不复当年的轻灵,可是她依旧坐在小凳子上把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丝。跟人谈起他,她的脸上依然有当年的赞许与崇敬。他也老了,眼睛蒙了白色的雾气,不过他依旧沉迷诗书,在记忆里一遍遍诵读。某日,孙女问起他们的往事,她讲起那些动人的信,那件洋红的衣衫。他双手抵了额头,不好意思地笑。
身体向来无恙的他突然病倒。他们的儿女从各地赶来。入夜,他疼得厉害,低低地呻吟起来。她便守着他,跟他聊起他们的前半生,聊起他们的子孙。他居然不那么疼了。她絮絮的话语交叠着儿女熟睡的呼吸。他病得不轻,要住院。大家劝她回家,她不肯,坚持留在医院陪他度过漫长的夜。
他好了一些,跟孙女视频的时候,他说他觉得很幸福。她在一旁笑他。末了他们对女孩说,他们不会离开,要等她回家,看她幸福。千里之外的女孩觉得眼睛酸涩,恍惚看到某个夏日黄昏,与他们一道散步。她碍于腿疾,走得缓慢。他牵了她的手,碍于眼疾,亦走得缓慢。夕阳的光越过层云落在他们身上,好像伴着他们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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