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场饭局上,有一卖保健品的哥们儿,也是直来直去的畅快人。初次见面,听说我搞《易经》,问我读过《了凡四训》没有,然后拉架势想开讲袁了凡。
最近又有人给我说起《了凡四训》。于是决定简单谈谈袁了凡和这本书。
此书的主旨是说人生有命,但行善可以改命。袁了凡行善改命的手段是记功过格和念准提咒,据他自己说是大获成效。
人生有没有命这个问题可以不谈,如果有,但改命又谈何容易!孔先生算袁了凡的命运那么细致入微,连每次科考多少名都不带差的,真是神乎其技。孔子说自己“百占而七十当”,这位孔先生远超圣人了。无论用什么方式推算,其工具性的符号代表都是有限的,各类组合虽然可能繁杂,与实际事物之复杂相比,还是有限。前者好比是网,后者好比是水,编织得再紧密,也是要过水的。退一步说就算孔先生算得准,禅师指导的都对,袁了凡行善之后,科考名次发生了变化,那么是否可以说参加科考的考生成绩名次是由每个人的德性善行决定的呢?如果是的话,科举考试比的就不光是文章,而是谁的好人好事更多、更大、更难能可贵了。如果不是,那怎么说行善可以改变排名这样的命运呢?
善举之外,还有恶行也应该有影响。如果甲原应该为头名,乙为第二,丙为第三,可甲因某事作恶,名次从梁灏到了孙山,相应的调整则是乙由榜眼而状元,丙摇身一变而榜眼,所有的考生名次因之都要改变,那么此一连串的反应,其间的善恶因果又如何算?乙得头名也可以说是甲作恶的结果吗?
书里有云谷禅师的一大套论说,有一段说:
即如生子,有百世之德者,定有百世子孙保之;有十世之德者,定有十世子孙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孙保之;其斩焉无后者,德至薄也。
最后这一句,“其斩焉无后者,德至薄也。”别说这话放在今天,是多么得不合时宜,即便在当时,也是荒谬得很。没有儿子是德不够吗?明末民族英雄夏完淳,在《狱中上母亲书》里交代后事,其中说: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
英雄说如果有遗腹子则是家门之幸,没有也不要领养、过继别人的儿子。立一个不肖之子,像大家给张西铭先生立后的那样,只能成为笑柄。“大造茫茫,总归无后”,大造即上苍,茫茫溟溟,如果不让人有后,那就没有罢了。请问云谷禅师、袁黄居士,十七岁慷慨赴难,从容死国,自信“节义文章,如我父子几人哉!”的英雄,如果没后,也是“德至薄”吗?
袁了凡的父亲会风水,他本人也懂,也非常相信。他因此还进了冯梦龙的《古今笑史》:
袁了凡好谈地理,曾访地至光福,问一村农曰:“颇闻此处有佳穴否?”曰:“小人生长于斯,三十余年矣。但见带纱帽者来寻地,不见带纱帽者来上坟。”袁默然而去。
《了凡四训》举杨荣的例子,涉及到风水:
杨少师荣、建宁人。世以济渡为生,久雨溪涨,横流冲毁民居,溺死者顺流而下,他舟皆捞取货物,独少师曾祖及祖,惟救人,而货物一无所取,乡人嗤其愚。逮少师父生,家渐裕,有神人化为道者,语之曰:汝祖父有阴功,子孙当贵显,宜葬某地。遂依其所指而窆之,即今白兔坟也。后生少师,弱冠登第,位至三公,加曾祖、祖、父,如其官。子孙贵盛,至今尚多贤者。
按照此段隐藏的逻辑,是善举、阴功、风水共同决定了杨家及其子子孙孙的富贵。可是光福地的村民却说只见当官的来寻地,不见当官的来上坟,这或说明光福地没有好风水,或说明风水福祸之说根本无凭。如果再推论也可以是有好风水但葬者德不相配,葬了也没作用,甚至反之。
问题来了:杨荣的曾祖、祖做好事,神人可以梦中指点吉地,袁了凡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又那么笃信风水,还专门寻找,神人怎么不帮他呢?
《了凡四训》在晚明流行,功过格也火了。当时和后来的大儒们,认为它最大的问题是以功利心、交易心谈报应。黄宗羲说袁了凡奉行功过格是“与鬼神交手为市”,认为功过格“此意最害道。有过非过也,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有善非善也,有意为善亦过也。此处路头不清,未有不入于邪者。”张尔岐也说袁了凡“与天地鬼神为市”。刘宗周为此专门写了《人谱》,在《自序》中说:
友人有示予以袁了凡功过格者,予读而疑之。了凡自言尝授旨云谷老人,及其一生转移果报,皆取之功过,凿凿不爽。信有之乎?予窃以为病于道也。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今之言道者,高之或沦于虚无,以为语性,而非性也。卑之或出于功利,以为语命,而非命也。非性非命,非人也,则皆远人以为道者也。
“道不远人”,用今天我理解的话说就是道在人群里,道在生活中。谈玄说妙,求神弄鬼,皆不是孔门正道。孔子敬鬼神而远之,袁了凡却以行善而换取所欲,也就不难理解会招来批评。刘宗周还说:
了凡学儒者也,而笃信因果,辄以身示法,亦不必实有是事。传染至今,遂为度世津梁,则所关于道术晦明之故,有非浅鲜者。予因之有感,特本证人之意,着《人极图说》,以示学者。继之以六事功课,而记过格终焉。言过不言功,以远利也。总题之曰《人谱》。以为谱人者,莫近于是。学者诚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于道亦思过半矣。将驯是而至于圣人之域,功崇业广,又何疑乎?
“亦不必实有是事”,看来他也是有所怀疑的。清人《园寄园所寄》引《苏谭》一则:
袁了凡初名表,万历丁丑下第,梦袁黄作会元,因改名黄。比下科登第,则会元袁宗道,黄汝良次焉。了凡少时遇异人,知数前定,不复营求,而改名以希遇于不可凭据之梦;其于前定,尚在疑似间。
按此说法,袁了凡改名是因为梦到一个叫“袁黄”的人中了会元,他想应到自己身上。结果下次考试,会元是袁宗道,黄汝良为其次。
刘宗周改“功过格”为“记过格”,只改过不求福,不做与鬼神交易的买卖。“过则无惮改”,改过是君子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邀福的事,刘宗周这样的君子是不做的。
近代大力推崇《了凡四训》,并为之作序的印光大师,对刘宗周及其《人谱》破口大骂,在给常逢春的信中他写道:
刘宪台(刘宗周)《人谱》之《太极图说》,完全袭取佛经之意。彼且反以佛为异端邪说,谓袁了凡奉佛,所求皆应,此语无稽。以了凡正人,岂被彼邪说所惑乎?其心之奸恶,无可为喻矣。
在同一信中,印光还讲了一段往事:
民十五年四川陈敦五夫妇来普陀皈依,谓光曰,我最好阳明,阳明完全是佛学,何以又或有辟佛处?光曰:“汝知彼之心否?”曰:“不知。”光曰:“彼为入文庙耳。”遂大声叫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程朱以后之理学,皆偷学佛,皆极辟佛,实皆为入文庙耳,不计圣道之利害也。”
王阳明辟佛是为了死后进文庙,大师说得就这么自信。
印光大师骂刘宗周,“此序三四百字,其辟佛之酷烈,为从古所未有,此书决不忍自行流通也。”同为大师,弘一法师在《人谱》上写了“身体力行”四个字,不单自己看,还让他的学生丰子恺等人也看。叶圣陶的《两法师》描写二位大师,各各鲜明。他们的性格于此事上也是一个验证。
行善必有好报吗?如果有的话,不免为孔子在宋被伐木,在陈被绝粮,凄凄惶惶,周流颠沛,回死由亡,晚年丧子而长发浩叹:这么好的事,您老人家不知道么?
我想孔子可能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相信。虽然他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但如果不是“不义”,他也是不拒绝的,有他自己的话为证:“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陶渊明《饮酒》其二云: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
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
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
诗头二句是说伯夷、叔齐的。他们为了坚持自己的立场,坚决不合作,结果饿死在首阳山,被孔子称之“求仁得仁”。陶渊明质疑得很是愤怒:做好人好事有好报,那伯夷叔齐怎么会饿死!如果善恶不应不应验的话,何必说这些没用的!他这是在发挥司马迁《伯夷传》的看法: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现在这些大富豪们,做的违法乱纪,操蛋混账的事多了,可谁挡得住滚滚财富向他们家里跑?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为民请命,揭露黑暗,因言获罪,无辜受害的仁人志士也不少,这又怎么讲?
随之司马迁这样结尾: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钱振锽对此有所议论,他说:
太史公《伯夷传》于“天道是耶非耶”之下,忽接“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分明是无欲而好仁之说。夫子谓伯夷求仁得仁,亦不外此。史公一生品谊见于此篇,读者不可忽也。识得太史公用意,则袁了凡辈只算俗人。陶诗:“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末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其意与史公正同。
“识得太史公用意,则袁了凡辈只算俗人。”太史公之意直接孔子,与他们相比,袁了凡们当然只是俗人。以报应而劝善,出发点不错,也会有一定的效果,虽不至于到古人担心的“此处路头不清,未有不入于邪者。”的地步,可此类善书之适应变化,便会滑出“三精成一毒”的高论,便会有因果报应到处乱套的运用,便会有不知命、不俟命的深度迷信,也是邪乎得很。
有人说你还是看过《易经》的,经上不是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吗?我说是啊,可经里还有“无妄”这一卦呢。
更多的人说人家袁了凡也是好意,何必如此苛求?再说不计功利而行善,又有几人做到?我说是啊,无论出于何心,做好人好事总不能说坏吧。那就各从其所好吧。
别人的“所好”是人家的自由,管不了。我的“所好”还是孔子的教导:“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喜欢仁德,做好人,做好事,当然不错,可不好学习,缺乏智慧,那就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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