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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

腊月初六

作者: AllenCheung | 来源:发表于2024-01-21 22:41 被阅读0次

    春寒料峭

    放学后,我徒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上是初生的萌芽,鲜嫩的绿叶破土而出,它们拼命地生长,拼命地想要长大。

    想来,我也应该是那样的。

    回到家,用力朝着那扇老旧的木门推去,轰隆一声,依偎在一起的门与门框发出惊叫,硬生生地被挤出了一条几厘米的小缝。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门后忙碌的身影。

    随后那门就像是生离死别的亲人一般死死地黏连在一起,与我抗衡。我不断加大手上的力量,可那门却纹丝不动。

    咚地一声。

    抵抗的力量骤然消失,失去对手的我一个趔趄,向前扑去栽倒在地,视线不受控制地看向地面,看到了一双老旧的黑色棉鞋。

    “哎哟~~~小心点啦!”

    呼声响起,棉鞋的主人笑着将我扶了起来。

    声音的容貌已然模糊,笑容却和妈妈如今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真像啊。

    “放学啦,饿不饿啊?”她拍了拍我身上的土。

    我摇摇头。

    “你坐着啊,外婆给你泡豆浆。”她说着,转头奔向仅有一墙之隔的厨房忙活起来。

    我看向厨房,舔了舔嘴唇,期待着豆浆的甜腻,期待着嘴角的奶泡,期待着她的花袖套……

    转头看向门口。

    屋外是猩红的余晖,屋内是忙碌的身影。

    门与门框天各一方。

    它们还能再次相聚。

    但。

    我和她呢?

    八岁的傍晚,我与外公外婆吃完了晚饭,而后被下班的妈妈接回了家。

    当时夕阳正好,春风温柔。

    只道是寻常。


    夏末青橘

    眼前的男人穿着蓝色的工装服,扛起锄头,砸在地上。

    一下,两下……

    我站在不远处,攥着拳,双手随着锄头有规律的敲击不断使劲,好像只要如此做,就能将手上的力量传给正在锄地的人。

    男人直起身,只是简单锤了锤发胀的腰,再次俯身。

    这轻微的晃动惹得左肩的毛巾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

    男人将毛巾从地上捡起,轻轻抖动。旧毛巾有些发黄,甩动空气,混杂着一股汗水的味道,令我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脚步一个不稳,顺势坐在了河畔石上。

    男人似乎察觉了到我的样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朝我走来。

    他鬓角的银丝透过阳光,看起来晶莹剔透。

    “怎么回事呀?”男人问道。

    “没站稳,不小心摔倒了。”

    夏末的午后阳光依然毒辣,男人拿起肩上的旧毛巾,帮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外公,是不是到了秋天,这棵大橘子树就会长出橘子来?”我突然问道。

    “是啊,到时候外公摘来给你吃。”

    “那,旁边这颗小橘子树呢?”

    “这棵树现在还小,但是你要记住,这棵树是你和外公一起种的。等它长大了,你也就长大了,外公就死了。”

    一阵微风。

    带来了秋日的第一丝凉意。

    “外公为什么会死?”

    “你看外公身上的这颗黑色的痣,它会和那个绿色的青橘一样,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到最后,外公就死了。”

    我没有说话,但对于黑痣的恐惧,蔓延了整个童年。

    那年,橘子树只有八岁。

    而今,橘子树长大了。

    每每经过它跟前,都能想起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橘子树下,闪烁着一抹熟悉的深蓝色身影。

    是记忆中外公的样子。

    28岁的我,85岁的他

    秋的告别

    世界好像只有三种颜色。

    天空是灰色的。

    衣服是黑色的。

    房子、头巾和花是白色的。

    就连外婆的照片,都是黑白的。

    现在明明不是冬天,世界却如此单调。

    这里聚齐了整个家族的人,他们低着头,围着外婆站成一圈。

    外婆躺在一个长方形的箱子里,盖着好多被子。

    那不是她的床,她不喜欢睡在那里。

    可外婆没有再说什么。

    良久之后,人群散开,外婆被送进了一个红红的炉子里。

    大人们都说,你以后就看不到外婆了。

    ……

    ……

    ……

    我来到白色的房子外面,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外公。

    他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外婆呢。

    “外公。”我跑向他,喊出了声。

    声音卡在喉部,有些扭曲,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们都说,我见不到外婆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外公缓缓地举起手,指着天。

    “看到那个大烟囱了吗?”

    “看到了。”

    “刚刚,外公在那个大烟囱里看到了外婆。”

    “真的吗?”

    “是呀。不仅如此,在你外婆出来的时候,天上的云突然打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都是金光,照得整个天都亮了。后来呢,你外婆就一点点的,飞向了那道金光。等你外婆进去了,云就关上了。”

    “那外婆,去哪了?”我痴痴地仰望着密不透风的云墙。

    “去天堂了,她还说,让我们不用想她。”外公的声音颤抖,眼角不经意地落下了一滴泪,如同清晨饱经风霜的露珠。

    那天后,外公再也没有了眼泪。

    那天后,外公的床头多了一张照片。

    那天后,“外婆家”被称作了“外公家”。

    那年,我八岁。

    今年,我二十八岁。

    我依然相信外公的这番话,依然懊悔于没能见到这神乎其神的一幕,依然坚信着散开的云层、绚烂的金光以及升入天堂的外婆。

    依然坚信着……


    大寒之日

    收到消息的时间是下午4点,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儿子,你的外公不好了可能!”

    三小时后,我裹挟着冷风,来到了熟悉的老房子里。

    我哆嗦着嗓音,对着床上的人喊道:“外公!”

    “诶。”回应声沉而低,饱含喜悦。

    他睁开眼睛,问我何时回来的,再从橱柜里拿出糕点让我吃。

    他的手有些抖,但对我从不吝啬。

    一阵嘘寒问暖后,我同他告别:“我走了,外公!”

    “哦。”回应声沉而低,却有些低落。

    ……

    ……

    ……

    身体突然被推了一把,意识从虚妄的幻觉中抽离出来。

    床上的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双眼紧闭,方才我的呼唤仿佛石沉大海。

    “外公!”

    “外公!”

    回应我的,只有呼吸声。

    明明我都能想象出那声回应的样子,声音的高低、抑扬、起伏,早就镌刻在记忆中。

    可为什么,现在,我却听不到了。

    腊月初五晚,外公家门口

    外公的房间里,从没这么热闹过。大舅公,大舅婆,小外公,妈妈,小姨,大姨,舅舅,大表哥……家族里的人,无一例外全部到场。

    我看着他们,从呼喊,到安静。从默默吸烟,到低头落泪。最后,看着他们将房间里的东西一点点拆掉。

    他们将落满灰尘的衣柜移出墙角,却没有撕掉墙上的日历,日历停在了1月15日腊月初五;

    他们将外公的蓝色大衣丢在地上,却没有移走外公床头的外婆照片,她陪伴了他20年,而今他终于可以来寻她了。

    他们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却留下了一卷干净的竹帘,三根长竹竿以及一块靠在墙角的门板——这是清扫时意外发现的,外公自己给自己准备的灵堂摆件。东西虽然陈旧,但十分干净,像是三位老友,曾倾听过他的心声,陪他诉说往事,现在即将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当房间彻底清空时,我才意识到,外公真的要再也回不来了。

    真正的永别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寂静无声还是撕心裂肺,是勇于面对还是不断逃避?其实,只要是离开的人和留下的人心里都清楚的这次将是永别,就是真正的永别了。

    晚上10点,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只留下了外公亲生儿女四家人。

    沉默。

    偌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呼吸。

    所有人无一例外地看着外公,多想用眼睛记录下他的样子,多一点,哪怕再多一点。

    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任由寒冷蔓延全身,任由世界几近模糊。

    沉默,还是沉默。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天空仿佛被狠狠地撕去了一块,留下了一个血红色的空洞。

    外公是早上10点36分走的,很安静,就像是睡着了。

    葬礼上,大家族里所有人都来了,挤满了整个屋子。

    外公看到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火化当天,我没有来到门口抬头望天,但我知道,外公一定会像二十年前与我说的那般,从烟囱里出来,步入金光四射的云层里,升上天堂。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会和外婆永远相伴。

    葬礼不仅仅是一场风暴,风暴过后,潮湿的是半个人生。

    当一块石头慢慢化成尘埃,一栋五十年的老房子爬满藤蔓,一块菜园被鸟虫啃食殆尽。

    我们终会明白,时间,足以强大到改变任何东西。

    但用爱连接的人,一定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以一种我们从未想过的形式,相遇。

    我想,好好生活,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尊敬。

    Allen Cheung

    2024年1月22日星期五23:19

    店里


    外公的家族很大,家族最长的是太外公和太外婆,有四儿一女,外公是家里老三。(图是太外公一家人,其他人我不认识,外公是第二排左数第三位,那时他应该只有20岁不到。)

    外公这一辈的四儿一女结婚后又分别生下了4-5个孩子,所以外公的侄子侄女有十几个。(我记得跟我妈同辈的应该是19个)

    外公这一房里,他和外婆生下了一儿三女,舅舅是老大, 我妈是老二, 后面是大小姨。

    之后我妈和我爸有了我和我姐,我姐大我8岁,已经结婚,有了我外甥女。

    所以外公算是四世同堂了。

    外公是基督教的,但他不怎么去教堂。

    村上的人都说外公福气好,是“喜丧”。

    后来我查了一下,“喜丧”一般要满足“全福、全寿、全终”。

    “全福”是指门丁兴旺,起码要四世同堂,且逝者在本房内辈分最大。

    “全寿”是指年纪,起码要过80岁,有些地方是85岁。外公今年正好85岁。

    “全终”是指善终,无病痛折磨,非天灾人祸。外公去世的前两天还在散步跟村里人聊天,身体非常好,他是突然去世的,没有在医院病床上受一点苦。

    外公出殡当天送行的人有好多好多,他生前好面子,看到一定开心极了。

    他确实命好。

    希望外公能在天堂永远幸福。

    太外公一家(摄与1955年左右) 外公一家的照片,舅舅没在(摄于1990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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