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前不住这儿。到这里之前,我住在主人的老房子里,一楼,侧面就是四扇老式落地门,上半部是贴了格纹纸的窗户。
我无比怀念那时的生活。
很多小孩在放学后,会隔着玻璃格纹纸从外向家里窥探,听主人弹琴。
主人弹得不好,磕磕碰碰的。她如果弹得烦躁了,手指尖会冒出细小的汗液来,弹在黑白键上,感觉涩涩的。
她弹练习曲真的很难听。或许是那些练习曲本来就难听,偶尔有几首好听的,主人喜欢,就会反反复复弹好几遍,一高兴还能变奏,快的改慢,或干脆改变拍子节点。
但据主人嘀咕,我听到她说,老师不让她乱改,无法欣赏她的怪调。就那么改了几次,她兴致全无,又回到原节奏,死板地弹。
那些练习曲,或许仅仅是为了练习弹奏技巧二存在的。那些钢琴家有长长的一串名字,和骄傲又古板的音符。
我也觉得主人的改奏好听,但总觉得还缺那么一点,显得不够灵动。
那时候其实,主人每天呆在我身边的时间,挺长的。
只是,我常常看到曲子她弹一半,突然不弹了,抱着腿想心事。
主人该是个敏感的人没错。她常常抱着腿,或者盘腿坐在我跟前,呆呆地望着琴面上映出的她自己的倒影。不一会儿,眼里滚出泪来。
她哭一会,就会伸手到我头上去拿纸巾,擦擦眼泪,然后扔在琴凳的一角。
在主人的父亲吼起来之前,主人总是能调整好情绪,又回到枯燥的练习曲中去,眼泪很快就不见了。
我能感觉到,她坐在我面前时是挺自信的。据之前我呆的琴行那些朋友们说,很多小孩会把钢琴当怪物、当敌人,甚至当成检查作业的机器,所以他们讨厌钢琴。而主人完全不是这样,她看我,好像是在照镜子,是在面对专属于她的工具。
她弹奏起来的表情,像是在聆听另一个她自己弹给她听的歌。
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整个前厅,以及门口发生的许多事。
印象最深的是,主人的爷爷骑电瓶车载着主人回来,下车时,爷爷从前面车筐中取出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黑狗,主人喜欢的不行。她刚要接过那只狗,主人的妈妈恰巧下班回来,尖叫起来:不准把狗带到屋子里!
主人的母亲坚决地把小黑狗塞进爷爷的车篓。爷爷转身对主人笑,说,爷爷这可没有办法咯,你妈妈不让。
主人当场哭起来,哭得话都说不清楚。
爷爷笑着摸摸主人的头,说,想看小狗就来奶奶家。
那天晚上主人看起来格外孤单。她把所有灯都灭了,坐在月光下弹琴。
听得出她很伤心,但她那天晚上弹的歌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她用A小调,定出一个略显悲伤的基调,手指在白琴键上随性游走,弹出我从没听过的曲调来。
天地间,月光,她,我。流水般的音符,略显悲伤的韵脚。
我只恨自己不带录音功能,只能独享那段空前绝后的清新盛宴。
(二)
她十岁起,就陪着我了。
钢琴老师嫌她手短,只随便给了她几首八度的乐曲,好听是好听,可她明显不满意。
她想弹九度、十度,感受手指在琴键上潇洒地漫舞,像挥舞着手臂旋转着的那些优雅自信的芭蕾舞演员。
可她的手指活像几个笨拙矮胖的小孩,这里点点那里按按,只能完成简单的曲调,傻里傻气的。
我真像跟她说,没关系。但是她听不见。
她常常踩下中间的那个金黄色的踏板,以为把声音调小,邻居就听不见了。然而,调小了声音后,不知为什么,按键也变得不那么灵活,她有的时候弹不出声音来,十分沮丧。
一天又一天过去。
有一天,她哭着回来。老师说她手指大概永远这么短了。
“太奇怪了,”她哭喊,“我每天看着我的手指说,快变长快变长,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呢!”
我能想象得到接下来的上课场景。
老师见她实在没办法轻松完成八度音,干脆允许她只弹一个音,这样手不会疼。
可是这样曲子难听啊!她哭喊。
也……也不会。老师安慰她。
那双平日里放光的小眼睛仍是黯淡下来,放佛预见她的钢琴课就要结束了。
看看钢琴园里的花花草草,飞来飞去的麻雀,蜿蜒着的那条被大家踩出来的石子路,她很不舍。
其实她的老师并不凶,只是觉得遗憾。这样一个坐下来随意谱写就能弹出那么好听的歌的小姑娘,怎么巴掌这么小呢,老师也很沮丧。
老师弹琴很好听,温柔地叮咚叮咚,和窗外的百合一样,沁香沁香的。
在他们最后的那些钢琴课上,老师常常弹琴给她听,把他觉得好听的曲目通通当成曲目送给她。
如果将来不能成为弹琴的人,听得懂琴声也可以算是一种幸福啊。
停下钢琴课后,她常常弹琴,叮咚,叮咚。只要心情不好,她就一定会坐在我面前,随手乱弹,叮咚,叮咚。
她说,她能在面对我的时候看到想起自己快乐的样子,她觉得轻松。
直到有一天,一个黑瘦的高个男孩走进她的琴声里。
从那之后,琴声异常明媚,像春风吹皱的波纹,一圈一圈漾着温柔的光。
这明媚的琴声没有持续多久。
有一天,琴声戛然而止。
我看不见她了。
标注:简宝玉写作群日更打卡断更后重生第2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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