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索靖的“铜驼荆棘”的典故并没有出现在日本学者福原启郎所著的《晋武帝司马炎》一书中。纵观西晋史,与索靖这句话相匹配的大概只有来自陆机的那句“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机的这句话记录在《世说新语 尤梅》中。
南朝人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一书,奇则奇矣。但从另外一个侧面来看的话,《世说新语》一书中充满着不安和躁动,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世说新语》记录的那些言谈、轶事中对于“死亡”的态度。比如其中佼佼者刘伶。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当时士大夫皆以为贤,争慕效之,谓之放达。《世说新语》中所表现出来种种“放达”看似洒脱,但为何将多将洒脱放置在“死亡”这件事之上呢?
在《世说新语》中将生死之事视为风轻云淡的不止刘伶一人,《世说新语》中随处可见的“朝不保夕”之感也并非只限于刘伶一人。这就不得不让我们在把玩书册文字的时候胡思乱想一下。正如陆机在遭遇谗陷之时,想到的不是辩解,也不是如何脱身,而是将自己认为的那些美好的事再回忆一遍。以陆机的见识,他似乎是平静地知道即将到来的横死,只是连累三族可能是他不曾料想到的。《世说新语》中对于“死亡”一事表现出来的不在乎,与魏晋名士所标榜的时代气质并不相符。相反,魏晋名士们大多有一种“赶紧活”的急切。在死亡来临之前,活痛快了,痛快地活,此种活法是不是《世说新语》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超现实感?
他们如此急切地活,是因为死亡随时叩门吗?
如果还有其他解释的话,那也许就是在魏晋时代的人,见惯了死亡。此种见惯可能不仅仅是见多了而已。而是在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死亡之事偕行。这一点在福原启郎的《晋武帝司马炎》一书中可以体察。福原启郎在书中所探讨的主题是:西晋王朝的灭亡不仅意味着一个王朝的崩溃,还意味着经历东汉末年的群雄割据、三国鼎立,至晋武帝时期实现了再统一的魏晋国家体制的崩溃。如果结合历史的进程再品味这句话,我们不仅仅只看到历史的热闹喧哗之处,还能听到历史冷清之际的悲号之声。
从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董卓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开始算起,至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定都洛阳完成天下一统。在差不多一百余年的时间里,在长安与洛阳之间,战火与兵争几乎未曾停歇过。而晋武帝所建立的西晋王朝实质宣告灭亡时在永嘉五年(公元311年),距离太康元年也不过三十年左右。尽管东晋在江南再次复兴,但长安与洛阳所在的中原地区则进入了更为不安定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到公元589年时,隋文帝才再一次让天下安定下来。从这样的历史时间距离来看,晋武帝司马炎在位的二十五年期间,更像是火山喷发前的短暂休眠。那么我们大概或许能够理解魏晋名士对死亡一事的淡然并非来自他们的见识,而是时势使然,逼迫他们必须如此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
历史书上记载的死亡大多是非正常死亡。况且,历史书中能记录的死亡都是有名有姓的,升斗小民的非正常死亡,如恒河之沙,不可数计。如果死亡一事成为日常生活中不会缺席的一部分时,那么,活着的人,是不是会将赶紧活、活痛快作为最佳的选择呢?若是不能好好地死,那就活痛快一些。痛快一天是一天。不知魏晋名士的风流洒脱是不是出自此种心理呢?
魏晋时代人的不安之感,我们还可以从一些天潢贵胄身上看出一些端倪。福原启郎在《晋武帝司马炎》一书中很平实地讲述了一些事实。司马炎在泰始元年(公元265年)接受曹魏“禅位”之后,司马氏中得以封王者有二十七人之多。其中有司马懿兄弟一人,司马师、司马昭的兄弟、子侄二十一人,司马炎同辈五人。此次封王的人跨越了司马氏一族三代。也由此可看出司马氏一族枝繁叶茂。但是经过“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后,距离晋武帝去世也不过二十六年,西晋王朝在公元317年名、实俱亡,司马睿在建康重建东晋。作为皇族的司马氏,在短短的五十年后,原本枝叶繁茂的宗世诸王在历经两次内乱后被诛杀殆尽,东晋一朝除了司马睿一系外,存世的还有司马连的孙辈一系,颇为寂寥。其他世系皆亡。遥想当初司马氏的二十七位封王好似梦一般。皇族尚且如此,那些紧紧围绕在皇族之外的世家豪门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历史写帝王事最为精细,不过那些历史涟漪中藏着的惊心动魄还是能读出来的。
福原启郎写的这部《晋武帝司马炎》一书封面上还有这样的文字:京都学派代表之作。从阅读的感受而言,明快不拖沓,平实而又生动。想必这是日本京都学派的风格吧!而《晋武帝司马炎》一书所叙述的实为西晋史。在这样一部充满着不安定的书中,人间的寡味与清欢还是有的。也正因读到这样随手写下的闲笔中,可以冲淡这部历史著述中的一些暴戾之气。也是从这样的闲笔中,让人再一次体会到平淡日子对我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就像纪伯伦的那句话:日常生活就是我的殿堂。在看完残酷历史之余,人是需要一些安慰的。值得庆幸的是,读者会在福原启郎的这部书中被安慰两次。
最初的抚慰来自福原启郎在本书”后记“中这样写道:
此外,还想敬请读者加以谅解的是,出于私心,笔者想将这本小书献给思念万分的爱猫弗兰茨(Franz)。撰写这本小书期间,弗兰茨病重不起,但依旧陪伴在侧,写作之余,轻呼其名,则摇摆着黑色尾巴回应。在书稿完成、由快递发出的当日夜里,弗兰茨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另一个安慰来自本书的译者陆帅先生,他在本书“译后记”中也为一只猫留下了印记:
在中译本付梓之际,小橘猫百达(Patek)来到了我与夫人的身边,希望它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
一本书的边边角角处多半藏着我们朝夕相处却视而不见的可爱,而这才是我们的殿堂、我们的所在。若是陆机也养猫的话,想必华亭鹤唳一定不如眼前的那只猫能给他更多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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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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