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仿佛一个盲人,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世界里一样不知所措。从我开始把我的那些迷惘写成诗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到自己完全不被自己所认可,有一些我无法阻止的东西找到了我,并且不经我允许就在我的意识里蔓延开来。
如同我不习惯用形象的文字描绘抽象的感情一般,我也无法用闪烁的的辞藻来说明我看到了怎样一双眼睛,你诚然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双眼睛。我想即使是在神迹所至的地方,能够看到的眼睛也不过如此吧。虽然我现在就是一个盲人,可我的眼前依然有着那样一双眼睛在闪亮着,以致我从来没有觉得黑。
我一直想,做一个盲人,感觉到的世界一定是不一样的,别人是用眼睛,而我只能用心。那和闭上眼睛所感觉到的是不同的,没有失明的人,感觉世界的时候总存在着纷扰,不如瞎子那么清澈。我正在努力证明这种说法的真实。
我唯一的感触就是当某个我所认识的人和我说起什么的时候,我总感觉我看到了他最富个性特征的某个部分。那和看到一个人不一样,比如某个人最突出的是他那对硕大的耳朵,我会感到一对大耳朵在我面前和我唠叨什么,而不是他朴实的嘴。但这也未免有点以偏概全,我指的一方面是自己现在的感知方式,另一方面是这种感知状态对于生来就双目失明的人来说无疑是不可能的,他们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耳朵,除了通过硬生生的触觉来判断,别的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说的并非一些不干事的耳朵或着嘴,我只想说眼睛。从知道人本身也有美丽和丑陋的分别起,我就一直觉得一个人的眼睛如果好看那整个人就差不到哪里去。毕竟说话的时候,我们看着的十有八九是对方的眼睛。直到我看到那一双眼睛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感觉是这样肤浅,眼睛在那里已经不是我们所关注的一个部分了,而是全部。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那双眼睛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如果说我这样生活乏味的人平生有什么幸事的话,那一定是我看到了那样一双眼睛。
那时我还在学校的美术馆兼做馆员,有人说要介绍一个模特给馆里的学生。一般介绍的模特都要先和我谈谈,以便我确认他们的形象能否达到一个模特的标准。我不否认自己同样艺术细胞贫乏得要命,我也不过就是用母亲那里遗传下来的到菜市里挑剔蔬菜的眼睛来挑剔我们的模特。可即使这样,我找馆长换份差事的时候,他依旧边笑边拍着我的肩膀,说什么“你做好,别人做不来的!”这样我就一直做了下去,直到那双眼睛的出现。
下午的时候,正无聊,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学生。短发,便衣,牛仔裤,戴一副墨镜,初看根本没有模特的印象,个子也不高,外貌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她把那张印着馆长名字的名片递给我时,我才知道是别的馆员找来的模特。我当时就想,现在是不是又流行起什么“艺术复古”了,说什么平凡的才是最真实的,简直一派胡言,难道山上到处都是的石头就一个个全是艺术品了?
坐吧!我说。她就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漫不经心地又打量了她一会,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学校里随处可见的小女生形象。
“我叫瞳。”她说着又把学生证递到我面前,我瞟了一眼,没有接,这里的规定是模特必须留下证件的复印件,以便我们以后回头再去找本人。这也是为了调解以后可能出现的肖像权问题的保证,这我很明白。可现在我觉的没有必要留下她的证件,因为眼下的她确实没有什么可以让馆里的学生们来画的。
“今天的模特已经来了,对不起,让你跑一趟,改天吧,到时候会通知你的。酬劳也会加给你。”我装做很无奈的样子,其实美术系的学生都闲着,但我也不能随便找个人给他们画吧。
她笑了笑,并没有收回她的学生证,“介绍我来的人说的真没错,你会这样让我走的。”说着她慢慢摘下了墨镜。那一刻,我完全无法形容我的感觉,只觉得空气都屏住了呼吸一般,整个房间里流动着莫名的光,而我所有的感觉里除了视觉统统失灵。她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我不得不承认,不带墨镜的她,眩目得刺眼。
我呆了一阵,到底多久不得而知,因为我对当时的时间已经完全处于麻木状态,我坚信,如果不是她叫我,我会就这样永远凝固下去。
“可以了吗?”她轻轻地说,又戴上了墨镜,我慌忙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显然,她对她的眼睛很自信,不论换了是谁,我想都会被她的那双眼睛所折服。
我拿起她的学生证看了看,想了想,又递回给她,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现在我觉得不是你不配给我们的同学们画,而是他们现在的水平一定画不好,我想我还是不能接受你这样的模特,太好的和太差的都一样不合适,只是一个不能画,一个没必要画。”
她的表情有些讶异,可是也没说什么,收起了那张学生证,慢慢走了出去……
2
这以后我开始注意起她来,学校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时会在吃饭的时候看到她,但通常都是戴着一副墨镜,也许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困扰,因为我总觉得她一旦不戴墨镜,所有的人都会关注起她来,无数陌生的目光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不能适应的环境。
她来过第二次,那一次是馆长亲自带来的,还问我上一次为什么不让学生们画她,其实就是画这一对眼睛。我说了我那些关于学生水平不够的想法,馆长根本就听不进去,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这是自负又小看人的想法,还说什么学生们画不好,还有那么多导师,我凭什么就断言没人能画得好。我说这不是那样一双可以拿来画的眼睛,即使是照相,我也不确定可以把那对眼睛真实的美给反映出来,因为相片也是静止的画面,只有亲眼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才能体会到上天是怎么眷顾人间的。没想到我越说馆长越是火冒三丈,说我这是暴殄天物,居心何在!我顿时也火了,虽然尽量克制着自己,但说出来的东西已经开始具有了进攻的意味。我说我早就要辞职不干,你馆长又说我做得好,我这样一个没有艺术细胞的白痴,当然不懂欣赏,现在你何必说我不是,早让我滚蛋不就行了。馆长脸都绿了,声音颤抖地说:“走,给我走,明天不用来了,以后都不用来了。”我呆看了他两眼,没想到他真的要辞了我,原来我还以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免我的职的,没有想到,今天我就因为不让一个模特站到学生们的视野内让他们做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就可以从这围城里跳出来。不过也好,仅仅是生活费有点困难,以后再也不用和那些艺术系的白痴们打交道了,我心里又有点一了百了的欣慰,或者说是自我安慰。
从美术馆里出来,心情无比畅快,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隐约看到那双眼睛在对我笑,笑的内容不得而知。虽然丢了这份兼职,我却觉得很值得,为了什么也是不得而知。
这以后我也没有后悔过,我的思维方式是凡事只考虑最恶劣的情况,从这一点上看来,也许我不让她做模特也是有失偏颇的。不过后来听说她做模特以后美术系一半的学生没及格,我没有证实这消息的可靠,但足以让自己得意一阵子了。
我另寻了一份兼职在学校的交谊厅,就是在那里做个放音师,或者说是DJ。其实也同样闲得发慌,无非就是谁要听哪首歌我就放哪首,如果他们要唱的话我就关掉原唱的声道,打开麦克风。更而且以我听流行音乐的资历,无论他们点的歌多离谱,我都可以从一大堆的光碟里扒出来,所以这其实也是没有挑战性的工作。
白天上课,晚上五点以后去打工,生活太有规律就会乏味,虽然每天都可以听不同的歌,但一切多了就会腻味。我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找点什么没有规律的事情来做,那样对自己比较好吧。然而什么样的事情自己又没有认真想过,心里只有些突兀的东西在闪闪发亮,是什么我自己清楚,但不确信。
涛是瞳的同班同学,认识他是在我工作的交谊厅,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来点一首小田和正的《good times and bad times》,然后一个人坐在离放音室最近的角落里抽烟,有时也要一杯咖啡,问他要什么牌子的也只说句“随便”。这“随便”我后来才知道是他那些古怪复杂的口头禅之一。
那天他又来了,老位子,还是对着烟灰缸一个劲的吞云吐雾。其实我在这里工作也不过才两个礼拜,从我第一天上班起,就隔三差五的看见他。别人都是一对一对来的,而他总是一个人,抽的烟也就是白三五一个牌子,没见他抽过别的烟。
我放了他点的那首歌,然后坐到了他对面,用手语打了个招呼。他看了我一眼,也不搭话,却把半包烟递给我,这足以见得他的为人一定符合我的喜好,什么客套的虚伪的还有絮絮叨叨的我统统都敬而远之。我拿了一支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又把烟盒递回给他。
“怎么只听这一首歌?”我大咧咧的问。
“好听,我喜欢。”
“再好听也会腻的——就你这样听,我觉得好听的歌是要收藏的,隔一段时间听一听。”
“过期作废,过期作废!”这个四字短语也是他的口头禅之一。
“怎么总是一个人?”
“有什么问题吗?”他这样说的意思是让我闭嘴,不要打扰他听这首歌,可惜我当时既不理解也不了解他,又问了他些我对他感兴趣的问题,直到他皱着眉头什么都不肯说我才明白他其实是和我挺像的一个人。
歌放完了,我去里面换了张碟,又回来坐下,这时他才把早燃尽的烟头掐死在烟灰缸里,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告诉我他叫涛,朋友都叫他套子。
我笑了笑,不知道他告诉我这个带有玩笑性质的绰号出于什么动机,或者根本就是他无心的闲话。我告诉他我叫枫,朋友们没有想到要叫我疯子,他们真是失败。
他笑起来,带者侠客特有的那种味道,刚才的尴尬一扫而空,然后自己又点了一支烟,并把烟盒扔到离我更近的桌上……
那时,我记得华健刚出《now》专辑。
3
门口烟铺的 mild seven,沙龙,甚至david都卖断了,剩下的牌子普遍会让人觉得我是个老烟枪,我吃惊于其销售速度的同时也发现大学生活是多么乏味。我不知道晚上和她去看电影的时候要抽什么牌子的烟才不至于招来她的反感。自己是一个凡事都爱往坏处想的人,别人喜欢在给别人的第一印象时留下比较完美的形象,我却认为留下比较差劲的形象更好,如果对方连这个都可以接受的话,那以后发展下去也就没什么可以顾虑的了。但又不能做得太过,否则也许会让人一个转身走掉。所以我的选择是便装、国语、外加一包mild seven,带一点点颓废和忧郁的表情,尽量不把自己的真实感情表现出来,我想自己这个样子比较招人喜欢。
其实我对自己招人喜欢的地方统统厌倦到极点,比如礼貌,比如谦虚,还有比较安静,那些都是束缚人的铠甲,漂亮的伪装而已,并非我所向往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涛的原因之一,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是我精神上的图腾。人在达不到的境界前选择崇拜,苏格拉底说的,我相信,但我同样讨厌,崇拜这一行为总让我想起下跪的姿势。我想不是人类本身具有奴性就是我的思维方式有问题。在这连香烟都会售罄的地方,难说我的头脑是不是正常。
最后花10块买了一包 520,我对国内生产的香烟就是没感情。这不能说明我就是崇洋,我的想法是尽量把害人的烟草工业搬到国外去,美国非战时还不是总用中东的石油,谁说美国人的不是了?
香烟的问题说起来就和一支烟的烟丝一样数不清,自从我认识涛以来吸烟量是与日俱增。虽然常常是吸他的,可我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他那种人是你越吃他的用他的他越开心,我何乐而不为。
让涛替我找瞳的电话号码时他已经不听《good times and bad times》了,还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我说得对,什么东西都会过去的,再好的也一样,该忘记的时候应该忘记,人总不能生活在回忆里面。我不知道他隐喻着什么样的内容,也不好追问,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不想说你问了也白问。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找瞳,虽然他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认识瞳。这一点上他和别人完全不同,而我正是欣赏他这一点。
其实我只是一个月没有看见那双眼睛,我不明白思念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力,竟然能够让我这样极其讨厌和陌生人接触的人给一个陌生女生打电话,说我想找她一起看一场电影,并终于说服了她。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有着这个方面的潜能,看来以后是要好好利用。
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还在流行,而m2m的《pretty boy》尚没有问世,我还不会为一首歌痴迷一整天,除非那天真的很无聊而我又没有找到好的专辑来消遣。我和涛虽然性格颇像,但实际上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就拿钱老在《围城》里检验人性的标准来看,我吃葡萄一定从最小的吃起,而他一定从最大的。我常常想,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的话,自己是不是常常会吃亏,可现实中似乎和我在一起时吃亏的总是他,好像蝴蝶效应一样。
和瞳见面的瞬间他似乎很吃惊:真的是你!她的脸上惊讶和笑容并存,我可以分辨,但无法效仿着调和。其实她早知道是我,那部分吃惊的表情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只有尴尬地点头称是。我估计她愿意出来赴约也是得益于我在美术馆时自认为还不错的表现,至少我没有蓄意提供机会让几十个同学不及格,这一点上不但问心无愧,还有些自豪。
进电影院之前我故意犹豫了一下,她自然问我原因,我说找她来看电影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我们两个一定有个人看不了。她不解的问我为什么,我说如果你不摘墨镜自己就什么都看不到,毕竟电影院里太黑,但你摘了墨镜我就看不了电影了,我想因为什么你也知道。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我觉得自己在取悦女生这方面还有一手。她说那我们不要看电影了,改去看球赛吧,那里两个人都可以看,当然,这是玩笑。
进去后她还是把眼镜摘了,因为暗,没有人在意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存在。但我无论如何克制,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一旦接触到她的目光就瞎找点话题来说,我不愿意她认为我是专为看一眼她的眼睛而转过头去的,虽然我想她也大概知道,所以后来她干脆也不来问我是不是有话说,除非我主动说些什么。
片子是韩国的《飞天舞》,很无趣的样子,何况我五六年没进过电影院了,上一次进还是中学里组织看《开国大典》,都什么和什么啊,难怪导演们感叹电影市场萧条,看来不无道理。片子讲的什么我也忘光了,我只是忙着找机会看她的眼睛,而每看一次自己就下一回决心只要再看最后一眼就老老实实看片子,但这最后一眼一直到片子结束都没有兑现。
看到后来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对局部的过分肯定就是对整体的否听,我像这样在意她的某一点也许是非常不礼貌的,大部分女生都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她应该不是这样的,这从她戴的墨镜可以看出来。
看完片子以后我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她微笑的看了看我,又戴上了墨镜和我一起出了电影院,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轻松了一点。
你刚才扭头看了看了我53次,看来我同学说的没错,这电影真的很无趣,她一边说一边坏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被她这一将支吾了一阵,但马上镇静下来,说我也听同学这么说,我想看看是不是这样,所以一直观察你,没想到你看得那么入迷,看来他们说得不全对。
进去以前你的预言真的不错,我们之中一定有个人看不了,原来是你自己。
我不再说什么,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又何必找什么借口。
晚上还要去打工,她说要看看我找的新工作,说话的时候带有道歉的味道,原来她一直内疚于自己害我丢了那一份兼职。其实我从来没有怨过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我越是这么说她就越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所以我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随她怎么想好了。
我和前面那一班的同学换了班,他抱怨我现在才来,我陪了一阵笑。虽然每天都见,但是我现在还叫不上他的名字。
我让瞳在涛常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坐下来,替她要了一杯果汁。自己则先到里面去忙了一阵,出来后才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独自点了一支烟,然后告诉她涛经常坐在那里,听一首特别的歌,吸一包白三五,样子特酷。
她笑而不答,只是问我有没有卢巧音的《白光》,她比较喜欢,或者beatles的《hey jude》也可以。我点了点头,进去换了光碟。这是我第一次和她约会,也大概知道了她对音乐的品味。
4
涛来的时候我正在里面忙,出来看到他坐在瞳对面在说什么,于是我自己找了一张椅子拖到他们之间坐下。涛看了我一眼,也没打招呼,叹了一口气给我听,然后又和瞳说起另一个话题,傻子也知道他们在说一些不想让我听到的内容。
我没有问,然后我们三个人聊起了音乐和电影,涛不是很感兴趣,只在一些特定的内容后面加一些自己的看法,而且都是批评性质的语句,仿佛那些都是哗众取宠的东西。
当我们聊到日本音乐的时候,涛却尤其的安静,一句话也不说,眼里平时异常明亮的光暗淡下来,脸上是忧伤的表情,指间的烟蒂升腾着白雾,默默在他周遭萦绕着,包裹着什么似的,我无法洞悉。
瞳一直戴着墨镜,我想今天也许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不免有些遗憾,说话间流露的失望昭然若揭。而瞳像发现了我的心事一样,要走之前摘下了墨镜,冲我笑了笑,然后道了别。我提议要送她,她摇了摇头,说不要再影响我的工作,否则又要换地方了。我觉得其实无所谓,但没有坚持,只是问她什么时候再见面。她笑了笑,却不回答,只看了一眼涛,像是在暗示什么,然后转身走了。
她走以后我觉得要和涛好好谈谈,希望他告诉我瞳这样是什么意思。可他死活不肯说,还说什么我不知道最好,因为知道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撬不动他的嘴,心里赌气,索性不再搭理他,他递烟给我的时候我也懒得看。他闲得发慌,让我放一首宇多的《first love》来听听,我照样坐着不动,他说这样会炒我鱿鱼的,我白了他一眼,说炒就炒,又不是第一次。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了些表示这样是为了我好的闲话,我听不进去,索性把事做绝,说除非他告诉我他隐瞒的那些,否则我们以后朋友都没得做。
他楞楞看了看我,然后不屑一顾地又点了一支烟,这表示他要发表什么言论了。
“过期作废,你知道吗?”他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以前我对一个女生也是喜欢得要死,可现在呢?一切都会淡掉的。更何况你喜欢的只是她的眼睛,而不是她本身,你认为这样合适?”
我没有表态,他又问我:“你是不是真的要和她交往看看,还是只想看到她的眼睛?”
“都想!”我说。
“她和普通的女生不一样,她有双重的性格,有时自信,有时自卑,有时大方,有时小气,这些你都可以忍受吗?”
说实话,我讨厌他这样问话的方式,蛮横,做作,听起来像台词,心里想笑,但憋住了。我说我不在乎她怎么样怎么样,只希望能天天见到她。
“是她的眼睛吧!”他纠正我。
是又怎么样!她的眼睛不就是她的一部分?我反驳。
“她天天戴着墨镜也不在乎?”
这一次我没有断然说出“不在乎”,因为这我确实没有仔细考虑过。
“庆幸吧你,没有人能够天天看到她的眼睛,她总是在刻意掩饰,我至今看到了不超过五次,今天又拜你所赐,多看到了一次。”
那是因为你又不是她什么人,她为什么要给你看?
“随便,不和你争,我只是劝你,为你好,不听拉倒,到时候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
什么话!
可我想到今天一天我就看到了超过50次,自己心里免不了一阵窃喜,说不定她也在意我,对我有意思吧,谁知道呢!
谈话嘎然而止,我们不欢而散,和涛争执是稀松平常的事,但这样结束还是第一次,平常他都会在最后让步于我,然后两个人互点一支烟,言归于好。
后来我又约过瞳两次,但她都说没有空,推掉了。
再后来我努力要自己忘记那双眼睛,失败了,思念在我脑海里盘旋,完全找不到出口,我真的想见她。
5
我真的完全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我想一定是恶劣到了极点,连续几个晚上,每每放错碟子,或者选错歌,还好关系不是很大,否则我早被人从这里一脚踹出去了。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躲着我,害怕见到我,或者说是不想和我接触。
我开始反刍涛那天说的话,说她有时这样有时那样,看来不无道理,我和她的接触次数屈指可数,那么我一定对她欠了解。我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她居然愿意把那双眼睛给我看个够,一定是对我暗示什么。然而实际上什么都不是,我一点点开始明白,她那时候只是想看电影,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而那天临走时给我看的那一眼,或许是为了补偿于我为她失掉了美术馆那份工作而已——因为她似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心里明朗了,但也迷惘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一次那一双眼睛,也许永远都看不到了。
我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要老盯着人家的眼睛看,她对我的印象一定很坏,我也恨自己为什么老忘不了她,还有她的眼睛。这不像我一贯的作风,因为平时几乎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说了要放弃却又牢牢抱在怀里——或者现在我已经不是我。
我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又四处打听关于她的消息。直到涛于心不忍,告诉我在学校的后门,每天下午五点左右可以看到她,她那个时候会出去打工。可他说完又劝我不要去,他似乎觉得我痴迷的有点过分,这样只会加重我的痛苦,更而且她是不会再次为我摘下墨镜的,如果她发现我在那里等着看她,或者说她的眼睛,那么以后会对我更加避而远之。
那时的我已经有点不懂得如何克制自己,我只想看到她,就算戴着墨镜也好,能看到我就觉得自己很幸福了,更而且可以期待某天某时她忘了带墨镜什么的。有希望未必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开始的几天,我都躲在后门旁边的电工楼里面,从窗户向外看,虽然很远,只有一个身影,但对我却是莫大的慰藉。她基本上都是骑着自行车,远远的过来,然后一闪,消失在校门外。我不抱怨她戴的墨镜,我只觉得她骑得未免太快,而那个背影又未免太模糊。
后来我逐渐不满足于在窗户里远远的看了,远处虽然比较安全,几乎不可能被她发现,但我自己也很难看清她的脸。更而且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我当然会希望能够更清楚明白一些。
越是接近被发现的几率越大,我想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乔装打扮一下,这样比较保险。我借了室友的帽子,围巾,还有一个募捐箱,换了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顶着全班男生的笑声和骂声冲了出去。我根本不敢照镜子,我怕自己吐出来。
那时我想,自己一定疯了,过不了几天疯子就会正式成为我的绰号的,由他们去吧!反正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现在才来已经很照顾我了。
我就这样往校门口一站,捧着那个募捐箱,一副黑社会赎罪做善事的样子,也用不着嚷嚷。低头看了看手表,还差10分五点。幸好天气还有点寒意,否则一定有人会叫精神病院派车过来,一群大夫追着我趋之若骛,一晚上在bbs上成为十大之首在所难免。
过往的熟人没有一个认出我,我心里稍稍平定了一些,发烫的脸也退了烧,心想反正没人认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从帽檐和围巾之间仅有的两公分间隙向那边张望,只等着瞳骑车过来的那一瞬。
有个女生上来问我这是为什么募捐,我懒得和她烦,随口说:“希望工程”,没想到她来真的,硬是要往我箱子里塞个一块钱的硬币,我说你有没有见过这样募捐的,这摆明了是骗钱的,你这样乱花钱家里人该多心疼啊,没有事就快走,问都不要问最好,我其实就是在这里等着骗钱的。她用夸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叨咕了一句神经病什么的,边离开还边回头多看我几眼,真想上去冲她吼几声。都打扮成这样还有人觉得我是好人,愿意慷慨解囊,看来我这个人天生做不了坏事。
五点过两分的时候她骑着车过来了,还是戴着墨镜,穿白色的毛衣,还有牛仔裤,下面是从前就见她穿着的红色筐威帆布鞋。每个人成长到一定年纪都会对穿着有特别的喜好,那是性格成型的标志。从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有点任性的小女生形象,但又不同于一般的小女生,似乎更有个性一点,墨镜就是明证。
她驶近了,我愣愣地看着,现在我觉得自己也不全是为了她的眼睛而来,这是一个可喜的发现。等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没有规律了,这种感觉我只是在念高中的时候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生说话时有过,也许也昭示着我渐渐开始喜欢她,而不仅仅是她的眼睛,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转变。
她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笑,我吃了一惊——她该不会认出我来了吧!可看起来又不像,她一定是觉得我的样子很可笑,一定是。然后她蹬着自行车出了校门。我跟了出去,直到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尽头……
我当时对自己的痛恨已经快要到达可以忍耐的极限了,首先是自己的这一身令马戏团小丑汗颜的扮相,如果再挡严实些就快赶上埃及法老木乃伊了,可我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来替代。其次是每天想的东西都会不自觉地和瞳以及她的眼睛扯上关系,这都是什么事,老师画个圆我就想到瞳的眼里那深黑的珠子也是那么圆,也许有什么联系;而哲学老师大掰特掰事物两面性的时候,我又会联想到瞳性格上的两面可不可以作为典型事例来证明这一结论。我想就算别人不叫我疯子,我成为白痴也是指日可待的了。
孙燕姿第一张专辑终于问世,《天黑黑》传唱不已,还有萧亚轩的那首《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正风靡,这是我唯一还关心的。
6
一个礼拜,每天都做恶心的事,我晕车晕船的毛病都快治好了。关于事物的两面性我终于有了新的认识,哲学课的论文题目我也已经准备得很充分,就写《浅析恶心的事与晕车治疗的关系》,老师看了一定会给我不凡的评价,说不定还会通知我不用参加期末考试什么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想事情都一反常态地往好处想,也懒得去仔细分析。
这一定是我人生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又穿戴整齐,探头看了看走廊里的动静,拣个没有人的间隙三步两步冲到楼下,然后往学校后门那边跑。每次都觉得自己一定和詹姆士*邦德一样酷,FBI没有相中我实在是他们的遗憾。
那天本来心情很好,可惜四点五十七分的时候下起了雨,我又没有带雨伞,更不想就这样回去——那是一种执著,是我非常崇尚的,我现在越来越发现自己了不起了。
我顶着大雨等她,我想她知道了一定会感动得要死。如果可以,我真想一把扯下白痴的围巾,丢掉讨厌的帽子,告诉她我是枫而不是疯子,我在这里每天等着就为看你一眼,你知道吗?我喜欢的已经不仅仅是你的眼睛了,更还有你,我不管你的什么双重性格,也不管你是不是永远戴着墨镜,总之我们约会,我们恋爱吧!
我想得自己心里狂跳不已,仿佛自己正在向她告白一样,窒息得都快喘不上气来,直到她都已经走近了我才措手不及地发现。
她今天没有骑车,我想是下雨的原因。打一把天蓝色的雨伞,一如既往戴着墨镜。我目送她走到了自己跟前,却忘了告诉自己不要盯得太过分。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她发现了,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下雨了!”
我点了点头,忙扭头看别处,假装不认识,没想到她却走了上来。
我心里一阵不安,但依然故作镇定。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元钱,塞到我地募捐箱里,我来不及阻止。她笑了笑,说:“只能给这么多,不然明天要饿肚子。”
我想不出任何恰当的措辞,只得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频频点头鞠躬,做作得一塌糊涂。她又笑了,说我用不着这么客气。之后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似乎是说我很像她的一个朋友,那么有爱心,又好像说让我快回去,淋湿了不好。
她走了,我又目送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往回走,雨水浸湿了全身,我浑然不觉,这和我心里长久以来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简直没法比。现在我已经完全适应了戴墨镜的她,不会把她的眼睛和她分开来对待,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根本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告诉她。朋友们见到我为这么个看似普通的女孩如此神魂颠倒,他们一定要笑到岔了气才会罢休。
不过还好,除了每天下午五点左右的时间以外我还是看上去比较正常的,否则精神病院也不会对我置之不理。每天晚上的打工我还比较尽责,只是涛来得少了,我常常会百无聊赖。
那时候我喜欢听游鸿明的《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觉得那真是我的心声。当然,爱我的人我是指涛,他曾经那么苦口婆心的劝我不要太奢望什么,现在看来也有一定的道理。虽然我现在觉得很满足,但想到他出于朋友的立场,他的做法我也认同。
这样过了两个多礼拜,我以为事情本可以这样一直继续下去,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但那一天,事情整个的改变了。
那天我和平常一样穿戴好了站在校门口等她,附近的人早就对我见怪不怪了,就好像麦当劳门口的那个涂口红的小丑,有人看没人理。
我的心跳一如既往的在五点加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高层次的条件反射,我甚至不用看表就知道已经五点了,这又是一个惊人的发现,生物课上如果拿来讨论一定是一个不错的议题。
可一直到了五点十分,我也然没有看到她,没有看到她的墨镜,牛仔裤,红布鞋,还有那辆银白色的女士自行车。
等到五点二十的时候我想她今天一定是自行车坏了,五点半的时候我觉得是她什么活动耽搁了,六点的时候我想她已经提前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天色已经快黑了,我忘了晚上的工作,双脚站到有点麻木,浑身也出起汗来。我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把帽子围巾都摘掉扔在一边。我在想,她为什么还没来呢?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就这样,我一直坐到了八点,推断了21种她没能来的可能原因,最后发现那些都无关紧要,我其实想知道的是她明天还来不来,但就算这样等下去也不可能知道答案,我真是愚蠢之极。
我决定回去,于是从那里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拣起地上的帽子围巾、还有那个箱子。校门外的住宅区飘来一阵烤肉的香味,我的胃禁不住诱惑,一阵翻江倒海的疼,可我还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没关系,我的胃一定顶得住,真是犯贱。
走没多远,一个身影从我旁边擦了过去,银白色的自行车,牛仔裤,红色帆布鞋,我吃了一惊,赶紧把帽子围巾往头上套,可哪里来得及,她随便一个回头便发现了我。我看到了她的墨镜,心里绝了望,可恶路灯又那么亮,照得我无可遁形,想藏起那个募捐箱,却已经是不可能。
她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我原地站着没法动弹,仿佛惊得发僵的小马,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只有风声。路灯洒下来,照得我一无是处,我没有准备好要和她说什么,也没有马上急中生智向她圆满的解释现在她看到的一切,更不想就在现在顺势表白出来。我只是默默地又别过头去看着别处,就当作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她没有停下来,只是又回头看了我一次,然后伴着飞轮滴溜溜的响声静静消失在路灯无法触及的夜色里,像一个没有颜色的精灵。
我想,以后多半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一定会避开我的,心里涩涩的,却没法哭出来,我才开始明白杨乃文唱《我给的爱》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心境,也懂了自己听它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预感。
7
我终于想起晚上还有该死的工作,想起没了我交谊厅里一群人都和没头苍蝇似地不知道做什么好,想起学生办公室主任告诫我再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趁早走人。我想不出他们还能请什么样的人来代替我,因为我总自大地认为没有人可能像我一样对流行音乐的理解已经上升到了专业化的地步,那么他们应该连找一首歌都成问题。
想归想,实际上在赶到那里以前我已经被自动解职了,学生处主任还说为了嘉奖我的工作成绩今天晚上的工钱照发给我,虽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那副嘴脸让我对他本来仅存的一点好感也都烟消云散。我本来觉得他比较实在,有什么说什么,连骂人都不拐弯,很钦佩他的豪气干云,现在看来原来都不值一提。
那天晚上涛也在,还是坐在他的老位子,一个多礼拜没看他来,今天一来就看了我的笑话,真想拿他来出口气。
我把工作牌交给另一个派来顶替我的女生,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只知道张信哲和王菲而没听说过戴佩妮或者康静淳的流行音乐盲,也懒得告诉她那些工作注意事项,只对她说所有cd的索引都在电唱机上面的红色本子里,然后就到涛对面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一晚上接连不断的坏事,我觉得自己都快没有力气思考了。
干吗去了?这么晚才来!涛给我递了一支烟,我摇摇头,以示没有心情。
去等她,等到八点,居然会被她发现了……
工作还丢了。涛补充道,平平淡淡地说,仿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都看到了。我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膀,问他哪里还有什么合适于我这样的人的工作。
工作倒是有,但都不适合你——如果你还每天去等她的话。
算了,我自己找找看好了。
其实对于这份工作我挺喜欢的,至少每天可以听不同的音乐,可以站在DJ室里让那些师弟师妹们投来仰慕的目光,还可以拿起涛的烟就吸而不理睬墙上那张“no smoking”的牌子。
不过现在那些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奢侈的过去时了,不到两个月就连续丢了两份工作,我一定有这方面的专长。
然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可以没有兼职每天只吃咸菜泡饭,也可以没有烟甚至没有音乐,可我一想到晚上五点就算我再穿成和木乃伊一样也多数看不到她的时候,心口就莫名其妙的被攥得很紧,仿佛一只手在用力的挤压,试图令它不再跳动。我现在越来越明白涛所谓的“中毒很深”是什么意思了,不过我想就算有解药我也不会用的,我宁愿这样死掉最好,还可以树个殉情的牌坊。
第二天我翘了课,不是起不来,就是想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这样连上厕所也可以免了。我想看看自己以后老了走不动的时候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肯定没有现在无聊。如果这样的话我会找个大夫来给我打一针来个安乐死,或者自己对自己脑门上扣一枪,这样比较符合我的人生哲学。
胡思乱想地时候电话响了,我懒得接,索性塞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再把被子蒙到头上,一个人又生起电话的气来。
过了约摸一刻钟,我实在喘不过气了,只好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来透气,没想到电话铃还在响,一定是他又打了第二次第三次,我一面佩服对方的毅力,一面不得不下来听电话。响得这么夸张,一定有什么急事,我可不想让它就这样响一天。
找谁啊,都上课去了,还没有回来呢!我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哈哈给对方听。
那边却没有立即回话,嗯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是瞳”。
对于这个电话我一点也不惊讶,她一定是来质问我为什么每天都在那里等着看她,然后叫我以后不要再来缠着她,其实我到现在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与其让她躲我还不如我自己识相一点躲开她比较好。“我是枫。”说完我就停下来,等他那些苛刻的质问。
“听涛说你的工作又丢了,是真的吗?”
是啊,昨天晚上,不过不是丢了,是自动解职。我想她可能还想顺便取笑我一番,说这就是等着去看她的下场什么的。
“校门口卖CD的铺子要请人,要比较懂得行情而且熟悉流行音乐的学生,你想不想试一试?”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为我没有考虑过她会这样对我说,一时间措手不及。也许她是可怜我这些日子的遭遇,不过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反感别人的可怜。对于一切可怜,不论是好意的或者恶意的,我都一概拒之门外。
算了,还是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说。
“那……晚上可有空?”
晚上?难道她晚上想约我,难道还要当面和我说以后不要在那里布她的口,她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我实在找不到她约我的理由。
可能有吧!我说。
“那八点我们在交谊厅见,我有话对你说,可以吗?”
可以吧!我虽这样答应,但是不知道她要对我说什么。除了那些绝情的语言,我真的想不出我们之间还有别的可以说的,而那些东西直接在电话里挑明或许效果更好一点。
我只想起来那天是学友《天下第一流》专辑首发的日子,不过我对他早就不感兴趣了。
8
八点,交谊厅里准时坐着我和她,涛没来,我又自大地想没有我在他可能以后都不会来了。那张桌子上一瓶塑料的玫瑰代替了我放在那里的烟灰缸,“no smoking”的牌子也擦亮了,虽然不确定是谁做的,我总是有失偏颇地觉得一定是那个新来的女音乐盲,因为她来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一定是她看到昨天涛坐在这里吸烟,故意想出这样阴险的计谋来对付,这令我对她又多讨厌了几分。我开始庆幸自己昨天没有把那些注意事项告诉她,这样估计过不了几天这位塑料花小姐就该卷包袱走人了。
“没有工作真的可以吗?”我们对坐了快10分钟,瞳先说话了。
我点点头,说我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复习考试。
她不再说什么,接着又是沉默,我看了看她的墨镜,今天才发现居然是蓝色沸点的,以前自己就一直很想买一副,但考虑到自己的经济实力就一直没有满足自己。打工以后攒了点钱,不过又不想买了,还不如留着钱,换成一个一个的硬币,再到外面咖啡厅里的自动点唱机上一首一首地往下听,我觉得这样比戴墨镜更酷一些。
正在乱想,她突然摘下了眼镜,用那对不亚于埃及艳后的双眼看着我。气氛完全变了,我惊慌失措,不敢接受她的目光,仓皇地左顾右盼。周围有的人却被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十二岁以后我的眼睛就成型了,你不知道,那时我是多么骄傲自己有这样一双眼睛。每天都有许多陌生的目光投向我,让我又害怕又兴奋,每天都有很多赞美的语言包围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公主。可以说,那时的我其实是为这双眼睛而活着,我只是我这双眼睛的影子,别人一谈到我,除了我的眼睛似乎就没有什么别的内容。很多人慕名来看我的眼睛,有几个导演来找过我去试镜,还有一些画家也来过——不过和你想象的一样,没有谁能够画出令人满意的画来,最有名的画家也是一样。
“后来我得了一次角膜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休息几天,用些药就好。可是我突然发现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却不一样了,更听到有人说我其实除了眼睛就一无是处。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真的不希望做这双眼睛的奴隶,永远活在它们的光环下。我一想到说不定以后某一天自己的眼睛不再是这个样子就害怕得要命,倒不是怕自己怎么样,而是怕别人会怎么对我。毕竟那时的我确实是没了眼睛就没了一切。
“我和家里商量了,然后决定迁到这个城市里来和姑姑一起住,怎么说这里认识我的人少些,如果我戴上墨镜几乎没有人会在意我,我可以过平常人一样的日子。
“五年了,我基本上很少让人看到我的眼睛,好朋友们虽然都知道,但我都要求他们保证不要对别人说,所以到现在知道人其实并不多。那天在学校里不小心让你们那个美术馆馆长看到了我的眼睛,他说要请我去做模特,我起初不答应,说自己有课要上没空,他又说要找我们系里的老师商量,还问我电话号码什么的,我怕他张扬出去,就答应到美术馆走一趟,然后再找借口把事情推掉。
“见到你的时候你的不屑一顾让我很生气,我赌气才让你看了我的眼睛,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不应该。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坚持不让我做模特,还说得那么深刻,当时我就觉得你一定是个不一样的人。”
“然后你又发现自己错了,其实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是个只在意你的眼睛而对你本身不屑一顾的家伙,对吧?”我自嘲地说。
“昨天以前我确实是这样觉得的,真是对不起。”她一直没有要戴上眼镜的意思,又继续说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你昨天以及以前的日子每天都站在那里,难道只是要看到那个戴着墨镜的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我以实相告那不就形同于一次告白,而她现在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我尚不大清楚,况且在她那一对眼睛下,我觉得说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只好选择沉默……
“以前也试着谈过两次恋爱,但都是尝浅辄止,他们只对我的眼睛感兴趣,都千方百计希望我不要戴上墨镜,没有人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考虑,仿佛我的眼睛就是我的全部。”
我没有再看她的眼睛,那以前其实我确实也是这样一种心态,对此我很内疚。我开始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看她的眼睛,那无非是一种亵渎。
“涛都告诉我了,说你从一个月以前就天天到学校后门那里去,其实什么时候去哪里是你的自由,我本没有过问的权利,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还会把我和我的眼睛分开来对待吗?”
我沉默着。我想起自己每天都扮成小丑似的只希望看到戴着墨镜的她,想起那天下雨的时候自己多么想要对她表白,也想起涛曾经好心的劝告,心里一阵委屈的感觉漾了上来,协同着眼泪几乎要把我攻陷。“是的,我终于发现即使你没有这样的眼睛,也一样可以令我动心。那天下雨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做到,现在更是不可能了,我明白其实我没有资格。”我故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其实我的心里在流着眼泪,可是又谁看得见呢?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从来都没有。
她咬了咬嘴唇,又戴上了墨镜,周围立刻暗淡下来,仿佛流星消失以后的寂静。
不知道谁点了一首周迅的《飘摇》,这样的曲子溶化在我现在的心情里会悲伤得要人的命的,可实际上也没有人知道。空气仿佛浆糊一样的半流体,我发现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9
孙燕姿第二张专辑问世的时候,我和瞳正式约会了。说好早上九点我在地铁站出口等她。我拿着一支玫瑰,穿着我最中意的一套衣服,还认真刮过了胡子。过往的人们向我投来各种目光,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从前和朋友们一起取笑这样的人,说是又傻又老土,现在自己却也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心里很不是滋味。真后悔那时候自己没有多想一想,其实自己也终会有这一天。
其实我也很惊讶于瞳能够完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那天晚上她戴上墨镜以后又问我还有什么想要说的,我以为她要走了,想也没有想就说我其实是喜欢你的,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后门那里了,也不会再对你纠缠不清,我保证。没想到她居然问我愿不愿意和她试着交往看看,还说希望更进一步了解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其实我也了解,像她这样一定很孤独,从小离开了自己的城市,知心的朋友也没有几个,遇到的人还都是冲着她的眼睛而来的,根本无视她的感受,难怪她会对我有些好感——怎么说我现在也不会把她的眼睛看作是她的全部,而她这样的女生尤其需要尊重。
我正在自鸣得意的时候,她来了,依然是牛仔裤,红色帆布鞋,只是眼镜换成了深红色的太阳镜,带着流行的味道,如果手臂上再贴一些时下风行的假纹身就更前卫了。
她先是问我来了多久,我说没多久,其实我站得脚都麻了。看来所有的女生都一样,喜欢用迟到来检验男生对自己怎么样,好在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然后我把玫瑰给她,她很开心地收了,我想以前一定没人送过玫瑰给她,因为她把玫瑰塞进了包里而不是拿在手上。我不想多费唇舌,她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只是我的玫瑰不知道这一天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然后我们开始逛大街,我虽然比较痛恨这项运动,不过和她一起怎么都无所谓。我们逛了整整五条街,走得我腿都软了,她还兴致勃勃。我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她说也好,看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说谁敢说我可怜,谁可怜我我和谁急。她说就是要可怜我,我敢怎么样!我连忙改口说除了你以外谁都不许可怜我。真要命,这么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子都很难说。
我们在一家麦当劳吃午餐,我不得不和一群小鬼抢位子,然后下午去游乐场,又坐过山车又漂流,还有摩天轮。瞳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来游乐场好好玩过,我当然义不容辞全程陪同。不过可苦了我的胃,我连坐车都晕,更不要说这些如此刺激的东西。每次下来我都煞白了脸,没有一点血色,怪吓人的。幸好没有呕吐什么不良反应,不然自己可糗大了。后来坐摩天轮的时候基本上没了感觉,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类慢慢的东西,更而且如果它在半空中卡住了我还可以表现一下自己多么镇定——我一定是肥皂剧看多了。
只有我们两个在同一个箱子里,随着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慢慢往上爬,午后的暖阳透过玻璃照进来洒在我们的身上,浑身说不出的舒服。空气里弥漫着瞳身上淡淡的香味,一丝一丝在我脑海里蔓延,我想我以后怕是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味道的。
摩天轮来到了圆周的顶上,我看了看下面的风景,一切都远远的,没有任何真实感。我说我们现在最高点上,然后就要下去了。瞳点了点头,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有个问题本来不想问我,可是现在忍不住要问,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回答。我说你问吧,什么都无所谓。
“如果我瞎了你怎么办?”她当时凝重的表情确实令我觉得事关重大,她在向我要一个承诺——我想我还不至于傻得连这都看不懂。
“我会把我的一只眼睛给你,只要你不嫌弃。”我这样回答,心里却忍不住一直想要笑出来。虽然我明白这个承诺的含义,可是她怎么会瞎了呢,那几乎不可能。而我这个机械化的回答未免过于做作,一点都不自然。
她沉默了,低着头在想什么。我看着窗子外面的那些楼宇发呆,空气里有尴尬的味道。
“知道吗!”她说,“我以前也问过两次同样的问题,每次一问完我的恋爱就结束了,我真的很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
“他们怎么回答的呢?”
“和你一样!”
我吃了一惊,心情如同摩天轮,不,应该是如过山车一样急速下落。我不知道自己说的那句话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是她要我两只眼睛都给她,难道她认为这样我喜欢她的程度只有一半,或者她其实根本不要什么眼睛,而只要我一直照顾她。
我正在愣神,没想到她飞快地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脸——“骗你的”,然后她轻轻松松跳下了已经回到起点的摩天轮。这下我愣的更厉害了,脸上的触感强烈的冲击着我的脑海,我来不及思考这一切,我只感觉到周围的景物又在变远,包括那个在底下冲我叫“你还不下来”的瞳——我又多坐了一圈……
晚了,我送她回去。到她宿舍楼下的时候我又问她最后那句“骗你的”到底是真是假,她说和我给她的答案一样,如果我的答案是真的那骗我也是真的,否则都是假的。我说你可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他们真的都是这样说的。她说其实我又何必在意一两句话,自己的心才是最真实的,而她早就听懂了我的心跳了。
最后她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其实那天下雨在校门口,我就已经看出是你了,你没有想到吧!”
……
星星很亮,不一般的亮,很久没有看到这么亮的了。我想如果有人问我喜欢孙燕姿那一盒新专辑里的哪首歌,我会说是《难得一见》。
10
没有凤凰花,也没有榭寄生,我一直都以为只长着些樱花和白杨的校园里不可能滋长任何感情,现在已经不确信了,因为我正是在那里发现了自己从来不曾想过的爱情。如果不发生什么事,我坚信我可以和瞳一起走到最后,我想她也一定不曾怀疑过。我总是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我更适合去照顾她的人了,因为谁都不了解她真正想要什么——除了我。
即使是一个人远远地想着她的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我总是问自己:她现在一个人活得好吗,快乐吗,还是孤独的呢?可我无法知道,我已经和她完全断绝了联系,我可以想象有一个比我更善解人意的男生站在那样的大雨立等她,等着只为看到戴太阳镜的她,那个才是真实的瞳——如果他明白。然后他们约会,他们恋爱,瞳也就会渐渐把我忘了,如同忘了前面那两个男生一样,我想这样对她或许比较好一些。我也可以想到瞳会问那个她想问又怕问的问题,“我的眼睛瞎了你怎么办?”我希望他能够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因为那是她在等一个承诺,一个永远的承诺。
盲人看世界的心眼我现在终于可以体会,原来周围的一切除了用看的还可以用听的,并且听到的比看到的更清澈更真实,这是我从来不曾发现过的事实。我觉得我想问题的方式更理智更深刻了,因为我看不到那些虚假的幻象,我感觉到更多的是真实。
我不怨恨那一次糟糕的化学实验,虽然它残忍地使我双目失明,可我也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在那里生存所依靠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失去了视力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连自己的承诺都守不住,我有必要重新塑造一个自己,一个更坚定的自己才行。
我离开了瞳,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道别,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寻找我的线索。我只给她留下了最后一封情书,告诉她我多么喜欢她,喜欢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想,善良的她会明白的。
瞳。说好了不许留眼泪的,那样你的眼睛会肿,会变得难看。那么,请你平静的接受我离开的这个现实吧,我想这样对你比较好。
瞳。我终于无法去履行那个自以为很容易守住的承诺,我的眼睛看不到了,仅右眼还有一点点视力。我想为了你的将来,离开你才是留住你幸福的最好方式,你可以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给你同样的承诺,说不定他的答案还会比我更好。
瞳。我已经不能在黑夜里拉着戴太阳眼镜的你一起摸黑走路,然后说一些可以让你不再怕黑的笑话。那些东西都已经从我的身体里剥离,我再也不能把快乐给你了。我想我们在一起只会更悲伤,哪怕只是听到你的声音我也会流泪不止。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乐天的小人物,为了我可以开心一点,你千万不要来找我,只要你自己是快乐的就足够了。
瞳。不要任性了,不要再说什么除了我没有人更懂你,你应该释放自己,让更多的人认识你。其实以你现在的人格力量,我相信再漂亮的眼睛也不可能成为你的束缚。而你更应该明白一点,那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其实你的眼睛就是你的一部分,你应该去努力主宰它而不是让它左右你的生活,我很希望有一天你摘下太阳眼镜自信满满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敢说你除了眼睛一无是处。
瞳。不用担心我,我的未来可以有很多选择,我虽然没有了视力,可我还有耳朵,有嘴巴。我想过了,以后要做一名最好的电台DJ。知道吗,我真要感谢自己的失明,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干什么,而现在,我第一次看到未来如此真切的浮现在我眼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会找你做节目的,我要告诉所有的人什么是最真实的你,只要你愿意。
瞳。我是真的喜欢你,这么久以来我的热情从来没有减退过,我之所以选择离开也是因为我太喜欢你,我想这是最完美不过的结局,我们不都是喜欢这种风格的结局吗?那时候你还说有遗憾的才是最美的,我想你一定没有忘记。那么和我说再见,祝福我,然后把我忘了吧。能和你一起那么久,我很开心,也很满足了。
瞳。保重……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还有新的自己,这里有凤凰花,也有榭寄生,可是没有爱情。不过一切都无所谓,因为关于未来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