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II*旧事阿嬷
我见过的所有的奶奶里/你最好看
我们那里的人,通常把大城市年轻人打拼的地方称为外面。
在外面念幼稚园一直做噩梦,晚上睡觉常常哭闹睡得并不安稳,阿妈担心长此以往会影响成长的心理状态,便把我送回了老家。
其实小镇上有阿公阿嬷,日子还算过得去。
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阿妈生活,我搬着小板凳垫脚打电话,哭得面红耳赤,阿妈总是和我说我乖乖听阿嬷的话,她们就回来
所以我开始学自己穿衣服洗碗还很听话,晚上阿嬷睡着之后我总踮起脚趴阳台那扇窗,我希望那个锈迹斑驳的大铁门前面可以留住来来往往的车
可是我等啊等啊日复日年年月月,那辆湛蓝湛蓝的我站过去还够不到车门的大货车始终没有回来,阿爸阿妈不过给我开一个玩笑......
阿嬷这时候通常会喊我去睡觉,那时候通常只有八点多,阿嬷睡得早,年长一点的哥哥还在客厅看电视,落地扇一转一转还是没有停
阿嬷摇着蒲扇跟我讲闭上眼睛一会就睡着了,有时候阿公会跟我们讲七八十年代的故事,那年夏天很冗长,如果没有阿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么漫长的岁月......
直到桂花飘香的九月,我又吵着闹着要阿妈回来,不然不去上学前班,可阿妈又是半哄半骗,阿嬷确实无计可施,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只好陪着我去上课
我真的是小小班唯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朋友,我在里面学aoeiuü的时候阿嬷在课室外坐着,我在里面学1+1=2的时候阿嬷也外面坐着,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一米六左右的身子坐在小朋友的板凳上的可爱情景,我还清楚的知道,从那以后无论读书多辛苦都没有人搬着凳子在课室外陪我上课了
现在想想当时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家里头的大人总会有人说阿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小时候我也不是很被待见,毕竟家里女孩子多嘛,可是可能是那时候我并不记事,渐渐长大之后我只知道和阿嬷住的时候,早餐我碗里不比堂哥少几块腊肠
那时候阿嬷总是把腊肠放在一个个小小的碟子里,我们一人分一个碟子可以自己决定下不下酱油。
下雨天我也有新的印有卡通印花的雨衣和大红色的可以踩水的雨鞋。过生日的时候我也是两个糖煮鸡蛋和一根油条,阿嬷也会对我说吃下考试可以考一百分。他们有的爱我都感受到了,还分什么重男轻女呢对吧
后来真的慢慢就习惯了,我们在院子里嬉耍,我们在日落时跳绳,跳格子,阿嬷就在煮饭烧菜,我们到点吃饭;我们在月出时听阿公讲故事,吃茶,阿嬷就在洗碗铺床,我们到点睡觉,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生活真是平淡而美好啊,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珍惜呢
后来啊,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阿妈回来了,伯母们都回来了,大家庭一下子分成了好几个小家,一起玩的兄弟姐妹们也慢慢散落了
那阿嬷呢
阿嬷还是会带我们去杂货店,给我们买小东西吃,带我们去挑漂亮的衣服,给我们讲村里来来往往的人和形形色色的事
可是从13岁开始我就去县城读书,小考考了全镇第三名,那时候大家都很骄傲,阿嬷也是,阿嬷逢人便讲,大家都开心阿白家的小女儿真棒啊
去念书回家的次数少了,高中也是,念的书也来越多,作业也越来越多了,空余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我渐渐的一周去看阿嬷一次,两周一次,三周一次.....
我像个久不归家的浪儿,那时对阿嬷的疏忽是后来在特定的时候才知道酸苦。
不久之后阿嬷渐渐开始不记事了,她常常没有意识的去摘别人田地里的菜,去收别人晾在院子的衣服,医生说是散发性阿兹海默症,我向来不懂这些病理,可时间告诉我它是一种会让人忘记人的病。阿嬷常常坐在房间靠窗的沙发上,后来我去看她的时候总是看着我说这么俊的孩子哪家的呀,宠溺的眼神不变,轻柔的语气不变,只是忘记了,我是自家的孩子啊
我是你看着长大一起陪你去菜市场买菜给我买过漂亮衣服和好吃东西的自家孩子啊,我是那个你在冬天包成的粽子在夏天灌成的水桶啊,我是你一直念叨着要好好听话的狗子啊,你真的忘了吗,你只是把记忆收起来罢了吧
可是没关系啊,我真的不介意一次次重复的说我是阿妹呀,像你小时候教我向其他人的自我介绍,可你明明不是其他人,你是那个曾经也不厌其烦一遍遍教我说话的阿嬷
终于有一天,阿妈在电话里跟我讲,阿妹周末回家看看阿嬷吧,我们互相沉默了,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出来母女连心我们都还是明白的。这几年来阿嬷的身体都没有好转过,后来渐渐的谁都不认识,渐渐的认知不行社交不行,连生活都不能自理,都好几年这样子了,医生们一个个束手无策摇摇头开了几贴药交代输液要多关照点离开了,毕竟国内目前也没有治愈的病例。
周六阿爸接我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晚了,暗沉暗沉的,阿妈说明天一早再去看阿嬷吧,天气冷老人家可能睡下了,我点点头问阿妈没事的吧,阿妈说没事的,奶奶就是年纪大了,人都会老的,明天陪陪奶奶。我点点说嗯。
隔天起来阿妈陪我往阿嬷住的老屋走去,屋子里好多人,房头的世交的伯伯和姑姑们,真的好多人,老屋里从来没有那么多人过,逢年过节的,也总是冷冷清清
阿嬷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村里年长的老人都说她是在等她那群常绕膝下的子子孙孙。我说阿嬷我来看你了,阿嬷没有反应,眼睛闭着,只是呼吸很吃力了,我说阿嬷我英语考了第一名呢,小时候我考第一名你最开心了,阿嬷眼睛半睁着,轻轻的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是喉咙也是,我差点以为可以哭出来,但是一屋子人,阿嬷还在啊还好好的听我讲话,热热闹闹的,我不能哭,我真的忍住不能哭
阿嬷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大人们都知道阿嬷很难受,估计连呼吸都很痛,一口气坚持着她的子子孙孙都回来见最后一面,连我们小孩子都知道,这一屋子人都是来告别的
我跟阿嬷说你要好好的,下周末我还会来看你。
可是,阿尔兹海默症你知道的,会让人忘事,所以我想奶奶是一不小心忘记了,忘记了我说等我回来
所以,所以走了……
2016年12月5日丙申年冬月初七/瑶池返驾
听阿妈说走的时候是早上,很安祥,我是晚上十点半后下了课才知道的,阿妈说出葬再回家,我挂了电话哭的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可心爱的人比心爱的玩具重要一百倍珍贵一百倍啊,抢不回来,也没有新的了。阿zhen爬到我床上没忍住和我一起哭,她说她不敢想象经历这种别离。
其实我也不敢真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人真的很渺小,在生离死别面前,以前所有的烦恼太不值一提,以前所有的幼稚固执太后悔莫及
可我们还是束手无策,对于死别,对于生离。
我想起小时侯阿嬷总是教给我们新的东西,我们每次一说长大后要带她去吃最好吃的大闸蟹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给她坐最大的车还要和木马一样会唱歌的那种的时候她笑得像花儿一样,可那时候总觉得长大是要像大哥哥一样读很多很多书之后,也只有现在才明白,人长大,其实是一瞬间的事
我还来不及和她分享成长的高低起伏的时候阿嬷不记事了,我还来不及带她去做更多生活没有尝试过的美好事情的时候阿嬷就走了……我也终于知道来不及的时候就是人长大了的时候,生活艰难不过如此
出葬那天天气很好,大家都说阿嬷有福气,送行的人很多,村里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老人也安息了。
我们披麻戴孝,送行的路是小时候阿嬷带我们走过的那条,路很长很长,可我真的希望路再长些时间再慢些,再送送阿嬷,再最后一次一起走走这条小路,沿着溪流沿着树林沿着那漫长无边的平淡回忆
从此别离之后只有那张生前拍的,我们都夸好看的照片,阿公还是把它挂在墙上,挂在自己照片旁边。
我常常在想,阿嬷年轻一定很漂亮,她是村子里唱得最好的戏子,阿公也是戏子,直到现在阿公有时候还会讲他和阿嬷年轻的时候的故事,动容的时候自己擦着眼泪说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我也不敢想象,陪在自己身边大半辈子的人有一天真的不见了,那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会不会从此暗沉暗沉的,像是彩虹也都是灰色的。我说阿公放宽心啦,还有我们这群可爱的乖孙啊,阿嬷知道了还不笑话你
阿嬷可能真的会知道的吧,直到现在,每次抬头看星星,我总是在想阿嬷一定是住在忽闪忽闪的那个星球上,过得好不好呢
直到有一天回家,我沿着小时候阿嬷经常带我们走的那条小路,路旁开满了野雏菊随风摇曳,我想阿嬷一定过得还好吧
一年的时间里,无数次想念,无数次想把从小到大的平淡生活记在旧事重提里,可是勇气总是打败勇气,很多事情不敢去想不能去写不愿意去承认,可我没有办法,我怕有一天,脑海里的橡皮擦把美好东西打上马赛克,那我怎么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疼我如宝。
结束这漫长的第一年。
终是一年,还是一年。
星星忽闪忽闪的我当是你,遥相望,时光漫长,故事太短。
结尾
相逢至今犹可忆 / 旧游何处不堪愁
2017年12月24日
摄影--夏天同学/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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