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下的天空
01、林知夏
十四岁的林知夏仍然会不知疲倦的大哭,但他从来不闹,他认为哭时是在宣泄压抑的情绪,闹却是无理的蛮缠。
但很多人不会再在十四岁还哭,尤其是少年的十四岁,这是执起剑策马在黄沙的幻想的雨季,可是林知夏的十四岁乌蒙蒙的,他渴望着去对面的山瞧瞧,看看是否真如老师所言是一片海。但是他始终没有去过,唯一的一次走到山腰就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击回。
于是他不再去山的那边,看着对面的山,山后是苍茫的青蓝色,在夏日的黄昏可望而不可即,他会倚在门前,望望身旁的青松,再望望山。
小小的四合院坐落在有些荒芜的山上,在炊烟里吟唱着苍凉,林知夏回头瞧瞧,突然有种挣脱而出的欲望,他看着山后的青蓝色,决定去追寻这个缥缈的仙境一般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
他怀揣着一本发黄的诗集,义无反顾的向山那边走去,诗集是他在垃圾场捡的,当他走到山那边时,他流下了滚烫的热泪,泪水滑落脸颊打湿在发黄的诗集封面上。
他已经走了好久,而那片青蓝色一直飘荡在眼前,一直无尽头。
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永远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在此刻他觉得是追不到的希望,距离不远不近的希望。
……
当二十五岁的林知夏坐在一间装饰低俗的酒吧,喝着一杯血红的酒液时,我正举着一个酒杯发呆,构思着自己小说中困惑的一段情节。
林知夏捅了捅我的胳膊,面色萧索的道:“再来一杯!”
我转过头看着他,灰色的头发长长的掠过眉头,脸色有些发白,黑夜般的瞳孔让我有些无措,他穿着件白色衬衫,在肘关节处随意的卷起来,双手撑在吧台上,一言不发。
“好的,马上。”我迅速的给他倒满一杯酒,看着他轻啜了一口。
我继续构思着自己的小说,右手用笔在纸上快速的写过。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道:“怎么?在写什么?”
“小说。”我答道。
“哦,我能不能看看。”他似乎特别感兴趣的样子。
“嗯,给,写的不怎么好。”他的眼神让我想不起拒绝的话,伸手将自己的手稿递了过去。
之后的两小时,他细细的看完我写的小说,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清亮的眸子闪烁着,道:“你好,我叫林知夏。”说着伸出自己的右手。
我握了握,他的手很温暖,道:“谢忱。”
“你喜欢写书?”
“嗯,暑假在这里做零工,没事就想着写点什么。”
“风筝下的天空?为什么起这个书名?”
“我总希望有一只风筝,断线之后飞到高空,不要坠落,飞到我们仰望的天空之上。”
林知夏右手勾着酒杯沉默着,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突然,啪一声,酒杯掉在吧台上,又滚落在地面,摔成碎片,血红的酒液流淌在地面,像潭鲜血。
他弯下腰,静静拾起一块块玻璃碎片,攥在手心,握得很紧,我看见鲜血从他的指缝流出,沿着手掌的脉络凝聚成一滴,徐徐坠落到地面。
我已经惊讶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林知夏就像一只暗夜的蝙蝠盘旋在旧的电影院上空,向冷月低沉的发出哀鸣。
酒吧的音响传来萎靡的音乐,歌声传出街道,流进洛水的河道里,晃晃悠悠的飘荡在戈城的灯红酒绿,在城市的上空俯瞰着底下的红尘沧桑,顿时萎靡也像是落泪的天使祈祷的梵音,虔诚而美好。林知夏的眼神在此时像极了一块沉落大海的顽石面对溅起的飞浪。
2014年六月的林知夏,记忆回到了18岁之前,就像个哭泣的迷失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回家的路。
02、初二时,喜欢窗外竹林声
戈城中学的春夏之交,校园里两株五层楼高的柳树是生命的天河,阳光在午后变得金光澄澈,斜倚在路灯杆上人伸手捉住一团吹开的柳絮,再张开嘴吹开吹远,不远的桃花底下是张石桌,这一切在操场上,操场的对面是栋老式家属楼,住的多是戈城中学的老师,家属楼低于操场的海拔,挨近操场的死角处是口垃圾池,雨后浊臭的气味像是刺入鼻孔的尖针,教学楼岿然不动,如尊巨兽。
林知夏中午来得很早,戈城中学的大门还未打开,旁边的小门向内微侧,林知夏推开走了进去。他的余光瞥见值班室的老头披着件警衫趴桌子上酣睡着,墙壁上的风扇嘟嘟转的不停。
爬上四楼,林知夏俯身看着底下的花园,眼前的世界在热风的掩埋下变得慵懒,麻雀在树枝上晃得一颤一颤,理着平头的林知夏对自己说:“知夏,你真知夏么?”
夏天沉默不语。
我们的世界在做着我们不为所知的事,正如我们难以完全明白到底此刻该走向何处。
“嘿,大文豪,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李小艺豪爽的拍着知夏的肩,一口夹生的戈城方言说的让人心惊肉跳,李小艺来自青桐市,普通话与戈城方言的火花击撞被她称之为“戈普话”。
“你来得真早。”知夏看着面前这个大方甚至大大咧咧的女孩,心想她的出生一定是老天那时候打了个盹弄错了性别。
“你来的比我早吧?”李小艺无言的说。
林知夏心思活泛着一汪热泉,争辩着:“我来早是常态,你来早是偶尔,所以我来早已是既定事实,而你……”
“停——”李小艺大叫着捂住脑袋,指着林知夏笑骂:“你现在跟谭峭有的一拼了,都一样的酸水猛倒,一股臭烘烘的老学究味儿,就差摇头晃脑的说孔子曰孟子曰以及某某子曰了。”
“你这是诡辩,你们女的就喜欢挑刺儿,孔子说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就抓住这句不放。”知夏一针见血的分析道。
“哼,孔子几千年前就应该意识到我们女子不是好欺负的。”知夏顿时蔫了,看见知夏吃瘪李小艺笑得更欢了。
“哎,谭峭该回来了吧,都已经这么几天了。”知夏看着远处一只白蝴蝶翩翩飞着,如今的蝴蝶也是少见,是不是蝴蝶恐惧这座城市呢?
“应该这两天吧,也不知道青桐市作家协会开会都讲些什么,谭峭来了得好好审问。”李小艺也有些期待。
“好了,你还是先应付下下午历史老师的提问再说,别到时候又跟上次一样阵亡了。”知夏打个哈哈道:“历史老师可不是善茬儿,逮着你就没有松口这一说哦。”
“我知道。哎,咱班上都这会儿怎么还就我们两个呢?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只勤劳的小蜜蜂呢。”
“别逗了,你就一懒猫,这会儿才一点四十五呢,早呢。”知夏抬起手看了下表。
“等着,看我怎么开门!”知夏说着走到窗子旁,双手一错,一只手往里使劲,一只手往外,只听兹勾一声,两扇窗子错开。知夏笑着看着李小艺,“怎么样,这招炫吧?我进去给你开门,等下啊。”
知夏刚打开门,就看见李小艺爬在窗子上跳下,知夏装作目瞪口呆的张着O型嘴,道:“我想孔子应该会怕你的,哇靠,这么彪悍!”李小艺浑不在意地拍拍膝盖上粘的土,口中轻轻哼两声。
教室里几扇窗子敞开着,就像巨人的胸怀拥抱着自己渴慕已久的情人,滚滚的热浪好似耳边嘴唇的摩擦,知夏的座位临着窗子,这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他懒散的趴在桌子上,眼睛微眯,听着楼下的竹林在燥热天气中的沙沙声,间或会有一两声不怎么好听的麻雀叫。
中午的戈城很静,太阳独自晒着,树荫下的老头儿们啪啪码着象棋,几个人在旁边围观着,不语。
3、谭峭
历史老师夹着教案埋头走进教室,瞟一眼下边的学生,扫过这些还有些迷糊的眼神,将教案拍在讲桌上。
“老师好——”绵长的调子。
“同学们好,请坐。”例行公事般。
“同学们,”他顿了顿嗓子,右手往上卷了卷袖口,“下一周就是本学期的期中考试了,我们的计划是这节课不上新课,而是引导大家复习,当然复习的手段主要是以提问的方式进行。”
当“提问”两字炸响在众人耳边的时候,神情皆是一震,挺胸抬头,作目光炯炯状。
戈城只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小县城,教育在众人的眼中无非就是老师教学生学,老师不教学生自学,学生学好老师夸,学生顽皮老师揍,老师打学生苦口婆心,学生踢老师离经叛道,千差万差老师不差,千错万错都怪学生。
这种氛围畸形的生存在这片土地无数岁月,根深蒂固,永不退色。
“好,那么现在开始吧!嗯……王强,你站起来回答一下,西周时期的等级制度分布状况,以及西周成立的时间。”
历史老师姓李,名聪,私下里大家叫他“一根葱”,大概是做事一条筋又很惹人讨厌。
此时,他的目光定在一名头低垂的同学身上,问道。
王强站起来,脸色垮着,很苦,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一句。
李老师生气的瞪着王强,怒其不争,如果他有两撇胡子,胡子一定是飘起来的。
严厉的声音铿锵落地,砸的地面颤栗。
“这么简单的东西都记不住,你说说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早就发现你上课不专心,人在教室,心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这样,还考什么试,念什么书?!”
语气中是沉重的问责和愤怒的胸腔鼓动声。
——
窗外。
一阵略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最终停留在教室门口,声音戛然而止。众人向外望去。
谭峭。
身着一套偏灰色运动服,双肩背着一个黑色书包,与生俱来的稳重。
“报告!”
林知夏与后排坐的李小艺相视一笑,林知夏有将谭峭引为知己之感,事实上在心底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进!”
谭峭回到座位上,拿出书本,翻看着书页,不时偷偷向后看去,目中意味难明,似是犹豫一般。
课继续进行,因为谭峭的到来,压抑的历史课一下子轻松起来,林知夏心情明媚,右手转着笔,等着下课铃声的响起——
叮——
第四章,火山似的表白,死一般的寂静
李老师教导几句,转身走出教室,教室瞬间沸腾,大家围绕着谭峭问东问西,什么“青桐市好不好玩啊”“作协里边都在干什么啊”之类。
谭峭起身,长长的吸口气,又吐出去,走去关住教室门,站在讲台上,目光看向李小艺的位置,突然高声说道:
“李小艺,我喜欢你!”
教室里如扔了颗原子弹,轰隆隆的炸响,随即是一片尖叫起哄声。
李小艺似乎懵住了,不知所措。
谭峭接着说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敢说,这次去青桐市,我在一个广场看见一个男生向一个女生表白,他说他不想错过,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喜欢就要说出来,不想错过,也不能错过。李小艺,我喜欢你。”
谭峭情绪激动,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颤抖,眼睛紧紧盯着李小艺,盯着李小艺的嘴唇,仿佛生怕她的嘴里说出半个不字。
李小艺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木然,目光涣散,脸色也不太好看。忽然,她将脸转向林知夏,而这时,林知夏也是一副木然的样子,呆呆的。
谭峭脸色一变,最担心的事最恐惧的话终于发生了。
“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语气由犹豫到坚定,李小艺深吸口气道。
谭峭脑中炸雷轰隆,眼睛通红,声嘶力竭的喊道,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你喜欢他?”谭峭指着林知夏。
李小艺没说话,静静地坐着。
林知夏坐在教室前排靠门位置,此时心情如坠深渊,又似坐在云端,李小艺落落大方,见识广,说不喜欢是假的,可是另一方却是自己引为知己的谭峭,这——
林知夏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正在沉默间,谭峭突然一个箭步冲了下来,一把用力拽出林知夏,往教室门口拖去,众人还未反应得急,林知夏已被拖出教室。
几名同学赶紧出去拉架,李小艺也是急忙跑了出去。
教室外,谭峭将林知夏按在墙上,恶狠狠地撕住衣领,李小艺见状大叫一声,“谭峭,你干什么,快放开知夏。”
谭峭听见喜欢的女生为林知夏说话,脑门一热,狠声道:“知夏知夏,叫的倒甜蜜。”
猛地一把将林知夏推向外边的铁栏杆,撞得栏杆一阵摇晃,振幅似乎比平时剧烈的多。
林知夏少年一个,气抑难平,翻身与谭峭扭打起来,李小艺哭的泪人儿似的,夹在两人中间让他们不要打了,谭峭看见李小艺哭花的泪脸,心中一软,旋即重重的冷哼一声,谁知道为谁哭的呢?
这般想着,右手用力将李小艺推了出去,李小艺身子撞在护栏上,只是顿了一顿,接着李小艺的身体便如断线的风筝坠落下去。
咚——
一声巨响,死一般的寂静,李小艺头颅后渗出鲜红的血液,汩汩的流出,触目的血红像是把锋利的尖刀,剜着每一颗柔弱的心脏。
谭峭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脸色煞白,浑身抖动着,像在腊九寒天,四肢冰冷。
林知夏双目空洞,亦是怔怔无言,嘴巴微张,不知道想要呼唤什么。
护栏旁边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公告,写着“栏杆松动,希望同学们不要靠近,学校会尽快组织维修。”
……
第五章,终之章
黑色,一切都是黑色,没有生命的黑色,空洞无力的黑色。
谭峭自杀了。
割腕自杀,脸上挂着两行泪痕,右手旁躺着一柄削苹果的小刀,食指浸透着血色。
地上用血写着三个字。
对不起。
林知夏退学了,他觉得李小艺的死他有责任,不可推脱的责任,他身上背负着大山似的负罪感。
……
酒吧里,我为林知夏打开两瓶啤酒,道:“算我送的,不要醉了。”
他终究是有些醉了。
他对着我讲了十四岁,讲了血,讲了黑色的恐惧。
“写完吧,”他对我说:“《风筝下的天空》,这个故事应该是断线的风筝想要挣扎着飞起,再一次触摸柔软的天空。”
“那你呢?你不会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下吧?”
我说。
“不会,就像你说的,总希望有一只风筝,断线之后飞到高空,不要坠落,飞到我们仰望的天空之上。虽然听着不可能,但总归是一种希望。”
“你写的是我过去的故事,这个,却是我未来的故事。”
林知夏笑着说道。
他的眼睛,忽然像是星辰的光芒,一闪而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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