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六个小时后,我们到达我所在的小区。 径直回到我的宿舍。推开门,熟悉的油腻味道,隐隐约约地弥漫在狭小房间里。这不禁让人压抑。怎么样,我回过头来看她,已经开始让你失望了吧。 这对我来说倒是新鲜的气味。比起汽车尾气和马路尘土,已经好多了。她有些倔强地反驳我。 在这里生活,你最好拿出耐心来。 我给她看那些修理电梯的工具,这些工具对她来说,无疑是陌生的,缺乏情趣的。我告诉她,这就是我谋生的东西。你也许会觉得枯燥,但是这就是我的生活。拮据的,没有希望的生活。 如果希望只是靠物质的优越感来获得,那我宁愿它渺茫得如同迂腐的书面语 你要拯救我吗? 不,我是拯救我自己。 她疲惫地在床上躺下来。像个玩闹累了的孩子。没有一丝防备。 我们去超市买菜。她显得很兴奋。她带来的本质改变是生活有了生气。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交谈。一路上她不停惊叹,我不知道你还会下厨做饭。我告诉她,以后你想不到的事情还有更多。 我们买了芹菜,肉,鸡蛋,番茄。她虽然从小在酒馆里长大,但是下厨的事情一直都由专人打理,她并没有太多经验。所以做饭由我来。 我让她帮忙做些类似洗番茄的小事情,她的心情很好,快活地在房间里往返着。这情景无疑是最好的,我们在自己的本色位置上自得其乐。不是没有过这种时刻。但是我仍然会有怀疑。她不会一直这么快乐的,而我也会疲倦。我并不懂得如何去维持一段温情的关系。我总是看到我们陷入无可避免的失望里,各自背离。 她突然问我,你喜欢吃辣吗? 无所谓,但是我总是倾向少盐,少油,做些口味清淡的菜。我告诉她,一个人生活,总要对日常的事情保持些距离。让自己不那么快地厌倦它们。 你是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 你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为了庆祝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我们买了啤酒。发酵后的麦芽,它们是温暖香醇的东西。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纵情地喝酒。像是浪迹天涯的两位穷愁野民,攒够了钱偶尔做回撒野酒客。动情的时候,我把她搂进怀里,自然而然地。仿佛她就是我的。她鼻间熏然的气息就徘徊在我的脖子领口。她是与我依偎的猫。 我们一起睡,整晚相拥在一起。她大概是醉了,或是一直在醉着。所以会对我这个来历不明的路人如此亲近。那么趁现在,我可以与她再干一杯往事。 小时候,舅舅病故他乡。外婆思想传统,个性强硬,始终不同意舅母独自抚养女儿。她把孙女留在自己身边。外婆膝下只剩下一个女儿,那就是我的母亲。她让我的母亲承担起抚养她的责任。父亲因为其中利害关系与母亲争吵。后来离婚。 我和表姐之后的人生轨迹,便是这封建思想的产物。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宿命。 从小我便敏感于同龄人,这因而让我洞察出人生俱来的诸多无奈艰难。我知道表姐生活得不容易,跟我一样,她也需要无师自通地让自己过早地成熟起来。小孩子天真自私的脾性,是不能够有的。没有权利撒娇。对于想要得到的事物需要尽力克制。喜欢的玩具,如果实在想要,首先会顾虑它的价格。这是在估量,自己的欲望会让大人付出的代价。凡事有节制,会有主动与大人一起承当家庭事务的心意。 所以我能够理解,当她成年后,会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那个家。 我从小便跟爷爷奶奶生活,生活殷实。他们给我宠爱,那是聚少离多的父母无法给予的爱。我见证了这个传统富足家庭的败落,以及爷爷抑郁的晚年,心里终究是落下了些荒凉的印记。 我的母亲曾经是个决绝的美丽女人。向往遥远的生活,后来毅然决定前往大上海,去亲近那个年代极致的繁华。但是她不属于我,她总是把自己的风情和容貌挥霍在别处。唯一的记忆是,五岁那年的夏天在外婆家,每个傍晚搬一把躺椅到阳台。她抱着我看星星,跟我讲流浪织女的故事。还记得当时那个的情景,她穿着连衣裙,摇着蒲扇,用惊奇的语气对我说,王母娘娘拿了一把木梳划出去,就变成一条银河,把牛郎和织女隔开了。我仰着头看,那些星星全像是浸了水,晶莹明亮,摇摇欲坠。 那时候的夏天,似乎是不会感到热的。 那样的年代,也不会再有了。 娜娜。我抚摸她的头发。你还在听吗。 当然,我很清醒。她握住我的手指,你的故事很动人。 还要听吗?我想你需要来杯咖啡。 她笑,配着你的故事,也许不需要加糖。 我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回到父亲身边的。那时候已经有了继母。我与父亲始终有隔阂,他从未给我父辈般的纵容,从很早开始,他就要求我像个成人一样思考。心里不免有戒备。这让我无法活泼地施展一个孩子该有的天性,显得嫌疑重重。 因此我不去奢望能做个任性的孩子,犯错后有人原谅,害怕时有人拥抱。在客厅里看电视,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音量调到最低。矜持得像个客人。那是栋新房子,房间里的家具,客厅阳台种植的植物,一直被添置,更换。那盆轻盈的吊兰开得很好,在地板上投下些清冷的阴影。 有时我会羡慕弟弟。因为一无所知,所以生命没有禁忌。他的童年是完整的。每天有父母接送到学校。他得到了我全部的旧玩具。他也玩陀螺,滚铁环,放风筝,在父亲的带领下。一个父亲总是要带孩子经历这些的。这仿佛是成长的仪式。 因此,我的少年阶段或许是有所缺失的。并且这缺失在成年以后不断得到印证。 娜娜。我时常会觉得自己是无法爱的。我的爱情观发育不全。 或许此刻我该给你一个温暖的回应。她迟疑地抚摸我的脸,但是等等看吧,等你自己确认,是因为你的感情太过郑重。它们其实弥足珍贵。 我是个不懂得消遣繁荣的人。于是闲适的时候,我带她爬山。已经不太有姑娘喜欢这样的情趣了,她们大多热爱活跃在百货商场和情调餐厅,她们把自己和物质捆绑在一起。这是她们的价值观。 她的步履有些踉跄,却兴之所至唱起歌来。我对她感到好奇。这个酒吧里的孤单女孩。两个夜晚以前,她只不过是我二十一岁时搭讪的一个陌生女人。而此刻毫无疑问,她是与众不同的。她并不浓妆艳抹,甚至都没有唇彩。着装是随意的,一件大号的中袖米白色衬衫套在身上,依然消瘦,精怪,别致的魅力。她是真正的素美人。我不确定她是否有着这种自知。她该是自信的。 她说话的腔调同样饶有趣味。是个聪明的交谈对象。我从未自她口中听到任何热门的网络词汇,她的措辞有着自己的审美,杜绝浮夸和盲从。这种方式给人足够的发挥空间。 我带她看那种结着晶莹果实的植物。告诉她,这叫薏苡。名字是从百科里得知的。 它有什么特别吗? 我说,我会送你一串清香的项链。 回去的时候在手工店里买了细红绳,我开始制作这条项链。首先用大头针掏空它们的内核,只留下光滑的外壳。这并不容易。幸好我的时间多,总需要用些琐事来打发。 我一直在与这空虚作斗争,屡败屡战。我是希望她能够留下来的。这是个自私的想法。而我不确定她是否拥有着同样的斗志。我在描写一个男人的无常状态,而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但愿她在阅读中始终保持共鸣。当然,如果她热衷离奇的故事,那么她该是自由的。 我问她,你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单调吗? 你在担心吗,担心无法挽留我? 那会是个很难的过程。你给了我希望。 是的,我知道。你总是想办法给我惊喜。但我依然无法承诺你什么,平。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挑剔。我们要生活,就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那么跟着我走,也是你灰心的选择吗? 不,别这么下定论。你还是不明白。 从你在那个酒吧注视我开始,这已经是个很美的际遇。她的唇凑过来,带着植物的清冽芳香。她想证明着什么。而我只能迎合它。我想我们都是寂寞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女孩子亲吻,那缠绵悱恻的片刻相会。它能治疗我。 我们总会失望。但是没有人可以负责。 如果我们心里怀有爱情,一切都会不同。 那么,就让我们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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