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陵渡中。
郭襄在看着“哔哔啵啵”的火舌。
那一夜，从门缝里刺进来的冷风把面前的火舌吹得忽来忽去，如金屑般纷纷飞舞，火堆前坐了一群江湖客，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得他们面目不清。
他们一边烤火，一边喝酒，用广东腔，或用湖北腔，或用四川腔，说着江湖上的英雄事。
郭襄觉得很新鲜，很好奇，听着悠然神往。
这和在家里真不一样。
她也听老爸老妈说过他们年轻时的江湖，也听姐夫姐姐谈过过去的传奇故事。
不过这一次，是她自己来走江湖。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是她十六岁生日的前几个月。这个年龄，所有人会想要仗剑走天涯，去看看世界的繁华，会想要上到雪山上，瞅一瞅崖顶的莲花。
她听见他们交口不迭说起神雕侠的故事时，就入迷了。
旁人说神雕侠是大英雄，大豪杰，一出手就是很了不起的武功，比如一下子能跳上很高的旗杆，一掌能打倒好几个坏人，
而她姐姐听了不高兴。便和这店里的广东人，四川人，湖北人吵架。
姐姐一开口，说这人，这人。
这人武功是不错，可是未必及得上你姐夫，更当不得大英雄。这人算什么东西，能做丞相？！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
是啊，他从小便这样。
客人们不断在说神雕侠的好话。
而郭芙不断在说神雕侠的坏话。
一贬一褒，一搭一档，千言万语，都是哄郭襄入港。
于她的心思飞了，飞进那些故事里了
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悠然出神。
金老爷子很无良。
两笔涂抹，就把一个女孩的心拿走了。
二
她和大头鬼一纵而去，便见到奇人，奇景：
这时大雪兀自密密飘下，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
郭襄瞧那九人时，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锺，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什是刺眼。其馀七人的面目不清。
随后又见奇人，又逢奇景：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
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千万头野兽从林中奔将出来。
此时郭襄在想什么？
这个倾奇艳羡的世界，我第一次见识
大头鬼，长须鬼，史家兄弟，这些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还有这么多狮子，老虎，大象，珍禽怪兽，我也是这一次见到。
郭襄这时就像是天真的爱丽丝，大头鬼引她入了的兔子洞，一个巨大的幕布拉开，光怪陆离的景象映入眼帘，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晚会才刚刚开始。
那么接下来呢，还有惊喜要来吗？
这人一定会来的吧？
她见到万兽山庄的豺狼虎豹和西山一窟牛鬼蛇神的打得山揺地动/山崩地裂/山倾地陷一刻，就自顾自在想这些奇怪的心思。
猛听得头顶清啸冷冷，有人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跟野兽胡闹！”
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抬起头来，
只见一株大树横干上坐着孤零零的一人，身旁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
三
她看见神雕侠的脸———
这人脸色焦黄，木僵枯槁，那里是个活人？实是一具僵尸！
她吃了一吓，这人长的好丑啊，可再看他的眼睛：
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看的郭襄心口一阵发热。脸上微微发烧。
她心如鹿撞，如雪狮子向火一时化去了。
于是她就跟这男人走了。
去黑龙潭时，她就握了他的手。
这一夜，她跟他经历了好多事情，在黑沼捉灵狐，去百花谷见老顽童，邂逅一老态龙钟的一灯和尚和白发苍苍的瑛姑。
她眼中这个男人时而温柔缱绻，时而豪意生发，一笑能花开，一怒能撕虎。
她踩着一根树枝，跟他在黑龙谭上兜了很好几圈，追着一只灵狐，兜来转去，
在小郭襄的想象里，这是和男友一起在坐旋转木马，灯光如织花影摇，转啊摇啊笑啊，弄得她心旌揺弋心猿意马。
他似乎有意/刻意/不经意地提到自己妻子，不住口的说，等妻子回来如何如何，等妻子回来如何如何。他越说激动：，那时，你便可以真叫我大哥哥了。
于是，郭襄较真了，她忍不住抢白，我想此刻就叫。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二人的手一直牵着。
她觉得他的掌心微微潮热。
她也有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于是晕生双颊。
四
后来，后来。
郭襄嫣然一笑，说：大哥哥，你待我真好。
她又说：大哥哥，嫂夫人一定是神仙般美丽的女子，我能来拜见吗？
她还说：我住在襄阳城里，你和妻子见面之后，你就带个口讯给我，让我也高兴一下。
她最后说：我每年过生日，妈妈都要我许三个愿望，我原来不知道许什么，今年我第一个愿望就是求大哥哥和妻子早日见面。
杨过忽然说：
你生在襄阳，那一天是十六年前九月二十四，所以你单名一个襄字。
小姑娘懵了，登时丟了解数，脱口而出：
你认得我，我生下来时，你就抱过我了，你明明什么知道，却又装作不知。
五
杨过送了郭襄三根金针，许她三个愿望。
她拿出第一根就说：我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杨过一笑，嘴上道：这有什么难的。于是他取下面具。
郭襄看他一眼，就俏脸一红，低下头去。
这一低头，如风卷麦浪，潮袭浅滩，如暖阳破开片片薄冰，灼热的火苗呲拉一下燎开旷野上漫无边际的银穗芒。
她终于走到了兔子洞的深处。
她一对妙目中泪光盈盈：
完了，完了，沦陷到底了，一辈子，我逃不出去了。
六
“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开，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个“恭”字。……接着也放了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
郭襄心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了。”。
那个人终于来了，凑她身前说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直跳，结结巴巴地向他致谢。
他又说：“不过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夥儿图个热闹，那算得什么？”
那算什么？？
戏台搭起，舞龙舞狮，各色杂耍，“满床笏”，八仙拜寿”……片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把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喝采之声，此伏彼起。
这又是一场炫目夺彩的嘉年华，五色迷人，五音悦耳，热闹不堪，可是杨过只陪了郭襄了一会儿，手都不愿意拉，一句别过，然后就消失了。
郭襄回身往家中走去。
老妈问她是不开心了吗？
郭襄却道：“不，那有，那有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水，跟着泪珠儿便掉落胸前。
她确实是快活的很，可是突然觉得的心痛难忍。
就像一首歌唱的：
烟花易冷/我听闻/你始终一人。
郭襄忽儿明白了，这是你给我的，从风陵渡，到三根金针，到襄阳城的五颜六色的烟火，你把这些装扮璀璨美丽，五光十色。
其实，就是让我无法自拔，无法挣脱。
好，其实我也不想挣脱，如你说的，这也不算什么。
虽然你的心自然是你龙姑姑的，不过这场嘉年华是你给我的，一分，一秒，即使始终一辈子。
都是我的。
那也不算什么。
这个少女也如古代高昌国人一样固执。
她孤零零地走过芍药亭，朱阑杆，九曲流觞，走过了十六岁的年华。也走过了襄阳城中天的烟花。
七
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
春游浩荡，年年寒食，河南少室山下。
郭襄骑着驴，去河南，去少林，走遍了天下，口口声声说要去找大哥哥。
她遇上无色禅师，遇上张君宝，遇上了昆仑何足道，遇上觉远禅师，人人都不说杨过在哪，人人都喜欢她，人人都希望她留下。
她笑了笑，偏偏只影零丁地走了。
她就这么找啊找着，过了十六岁，找到二十岁，三十岁，过了三十岁找到了四十岁。
她始终没去终南山看一看，地图上兜了一大圈，上了峨嵋山。
她在峨眉山上，开宗立派，成了一代宗师。又过了很长的时间，她老到鬓发如雪，老到寿眉都低低地垂下。
她有时也会回想十六岁生日那一年，襄阳那一夜的事情吧？
若是有人问她，她该怎么回答？
她会说起杨过吗，会说起金针吗？
也许她什么都不会提。
也许她只会拂了拂袖子，耸耸了寿眉，狡黠地笑道，
不不，你们搞错了，那一年，在襄阳城，我没爱上他，我只是看了一场好看的烟花。
八
我走过山时，山不说话，
我路过海时，海不说话，
小毛驴滴滴答答，倚天剑伴我走天涯。
大家都说我因为爱着杨过大侠，才在峨嵋山上出了家，
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峨嵋山上的云和霞，
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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