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小木准时敲开李阔家的门。她不知道尤子航带周鸿睿来这里的事,只大概跟李阔解释了的原因,还问昨天的采访怎么样。
李阔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你同事态度不好,我没跟他说什么。”
何小木以为他在开玩笑,说:“他现在是导演了,难免心气傲,但前辈人挺不错的。”她想说“只要相处时间久了就知道了”,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再提,毕竟尤子航已经退出这个项目,以后跟李阔也没什么机会见面。
李阔没有回答,他根本不关心尤子航是怎样的人。
“昨天怎么什么都没拍呀。”何小木打开摄像机,查看之前的录像,自言自语。
李阔装作没听见,给她倒了杯水,放在桌沿,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李阔还专门给何小木准备了水杯,虽然是最普通的塑料杯,外壁的印刷字都模糊的看不清,但李阔每次都把内外擦得干干净净。
上午的采访还算顺利,李阔说了一些关于自己上学时候的事情,无关紧要,可内容却不断增加。
何小木翻看自己的电脑,一边看一边在本子上写些什么。她看了看手表。
“等会有事吗?”李阔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何小木抬头,想了一会,说:“副台长给我安排其他工作了。”她举起握笔的手,挠了挠头,李阔的目光跟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会不小心弄到自己脸上。
“这是好事啊,你不一直希望能得到领导的重视,领先其他实习生吗?”
何小木还是握着笔,把手背对着自己,在鼻子上刮了一下。天冷,她总觉得鼻子痒痒的。
“话是没错,”她边说边点头,然后耸了耸鼻子,抬起头,把目光投向李阔,说,“所以,以后每天下午我要回电视台做事,采访就只能集中在上午。”
李阔没有太大的反应,说:“酬劳照付就行了。”
何小木笑了,说:“放心吧,只是以后要加快采访进度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砰”的一声,就像子弹打在钢板上,清脆利落。
何小木坐在板凳上,声音正是从她的脑袋上方传来。她一惊,屁股一歪,跌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比这间屋子更冷的恐怕就是这里。
李阔一个箭步冲到何小木身边,把她扶起来,拽到一边,急切地问:“你没事吧?”边说边看着她。
何小木为自己出的洋相感到不好意思,笑着说:“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李阔的表情依旧严肃,等何小木抬头遇到他的目光,笑容也渐渐收敛。她知道,刚刚的声音有些异常。
李阔小心走到窗边,看了看窗玻璃,又探头瞧着窗外,像是一个警惕的特工。何小木也走过来,两只手相互抓住,问:“什么声音?”
她看见李阔用手指在裂成蜘蛛网一样的窗户上轻抚,窗台边落了一颗石子。她透过窗子朝四周看了看,愤怒地说:“又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
李阔叹了一口气,声音很轻,温柔地像一团棉花。他进房间拿出剪刀和宽胶带,似乎想把整块窗户粘住,比划了几下,又放弃了。
何小木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虽然只有几步路,李阔仍旧送她到门口。临走前,他问她:“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何小木一脸茫然。
“我,”一瞬间,李阔变换了好几种神态,连同眼神也在变,“这里的每个人都恨我,他们都离我远远的,只有你。”
何小木知道外界对一个出狱的杀人犯的评价,她不是没有顾忌,只是每当从李阔的脸上读到卑微的表情,都觉得他有种难以启齿的痛苦。何小木不知道这份痛苦源自他的遭遇还是其他原因,但那一刻,她武断地认为,这副皮囊里一定裹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或许,事情另有隐情。
但现实要求何小木保持对受访者的客观判断,中立的态度是她必须坚持的。她不想骗他,也不想欺骗自己,只是回答:“我没有理由恨你,你对我来说只是受访者,是我想要了解的对象。而且,我也相信你不会伤害我,这么多天的相处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面前的这个小女生说她相信自己,李阔已经快20年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他几乎快忘了被人信任是什么感觉。
但她凭什么相信自己?就因为这段时间的采访?就因为他们一起吃了几餐饭,谈论了几本书?可她根本不了解他,她不知道从云端跌到地狱的痛苦,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经历过什么,又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不知道他曾在黑夜里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后悔断送自己的青春和前程,却又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发誓如果还有下一次,他一定还会抓起血糊糊的水果刀,做出同样的决定。
李阔抓回思绪,嘴角抽搐了几下,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挣扎着,表情都写在脸上。最后,明朗驱赶了阴沉,他淡淡地说:“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何小木点点头,跟他告别。
之后的一个星期,正如何小木所说,她只有上午在李阔家,有时候中午连饭都来不及吃,接到个电话就匆匆离开。
空荡荡的屋子太安静,李阔竟有些不习惯。太阳落山时,余晖透过云层,从层层叠叠的屋顶上方穿过,洒进屋子,但他不想像之前那样,裹在被子里虚度时间,他决定找点事做。
想来想去,李阔能做的事不多,他决定去马宁的洗车店看看情况。
中午没什么人,只有几辆车在做保养,几个穿着工作服、踩着胶靴、带着已经变成污黑色的白手套的人蹲在车旁。
李阔朝里看了一眼,马宁还没来,他走到屋檐下,靠在墙边。昨晚下了场雨,房顶上还不时滴下几滴水来。
天真冷,钻到皮肤里的那种冷。李阔把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缩着脖子,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哈气只能缓解一时的问题,瞬间过后又重新感觉到寒冷。李阔不情愿地把手伸出来捂着耳朵,不一会手也被冻的通红,他又把手塞进口袋里,然后重复这几个动作。他来回用脚点地,希望能获取更多的热量。
虽然决定来洗车店里工作,但他还是担心有人发现自己,他害怕外来的目光,哪怕只是不小心驻足都让他提心吊胆。李阔几乎把自己抱成一团,尽最大努力蜷缩着。
右前方,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车顶冒出来一个人影,穿着蓝黑色的工作服,李阔没有在意。
那人却一直盯着这个方向,李阔开始紧张,他有意侧着身子,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对方的情况,因为他必须警惕着,要在对方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行为之前做出反应。
李阔小心地瞥了一眼,又喵了一眼,冷风吹的他睁不开眼,似乎只有眯着眼睛才能减少与冷空气接触的面积。
对方没有回避目光的意思,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之间隔了两辆车和一块小空地的距离,李阔已经看好了路线,只要对方向他靠近,他就立马离开。
这时,另一个穿着蓝黑色工作服的男人也走到银灰色轿车后面,他手里夹着烟,远远还能看到烟雾被风吹散。两个人站在一起交头接耳,最开始的男人用手指着李阔的方向,然后靠近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他们的视线都没有从李阔的身上移开过,李阔确信他们在谈论自己。
看来这里是不能再待了,只能下次再来找马宁。
李阔按照刚刚看好的路线,沿着墙边,迅速走到一辆卡车旁边。他利用卡车的高度挡住自己的身体,他没有立马冲到马路对面,这样太过显眼,他打算等一会再离开。
大概过了一分钟,李阔觉得那两个人如果看不到自己,应该很快会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可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挡住去路,李阔压根没看清对方是谁,下意识转身就往后跑。没想到后路也被堵死,两个人一前一后把李阔夹在中间。跟以往小孩子扔石子不同,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可能会动真格。
李阔心一凉,心想,完了。
“李医生?”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惊喜。
李阔猛地转身,一脸惊恐地看着对方。
“天啊,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陈南?”李阔半信半疑地叫出这个名字。
“没错,是我啊,”接着这个叫陈南的男人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冲李阔身后喊,“老江,他真的是李医生。”
李阔又回过头,看到另一头的男人满脸笑容地朝他走过来。“老江?”李阔也向他走近,脸上的忧愁一下子全散了,两人拥抱起来,“真的是你们,这都多久没见了。”
三个人从墙壁和卡车之间的缝隙里走出来,江岩东和陈南把李阔领进店里,办公室的暖气升温很快,李阔冰冷的几乎没有知觉的四肢一下子暖和起来,血液也顺畅了。
“老马前段时间说会有新朋友加入,我们还在猜到底是谁,真没想到是你啊。”陈南一边说一边给李阔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热气从表面缓缓升上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李阔问。
江岩东摸摸头,一个北方大汉露出腼腆的表情,说:“都是马宁主动找的我们,”陈南也点点头,“他知道我们融入社会困难,所以开着这家洗车店,以让我们帮忙为名,让大家自食其力的工作。”
李阔转头看了看玻璃门外另外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问:“他们都是的吗?”
“美容和保养有专业的人做,洗车工几乎都是我们这样的人,”陈南指着店门口一个正在用抹布擦拭车身的男人说,“不过老马有计划让我们都去学习汽车美容和维修,他说学门手艺总不会饿死。”
陈南跟李阔年纪相仿,当年他因为入室抢劫捅死了房东老太太,还顺走了床垫下的几千块钱。江岩东比他们都年轻些,因为看到自己的老婆跟她同事在办公室发生苟且之事,举起脚边的花盆砸过去,他老婆受了轻伤,那个男人的脑袋被砸出一个窟窿,当场断了气。两人都被判了20年。
江岩东和陈南又分别说了他们出狱这几年的遭遇,李阔出来的时间不长,没怎么多说。
没一会马宁也来了,几个人像是老友见面一般,相互寒暄着。江岩东递给李阔一套工作服和一双胶靴、一双手套,外面的车渐渐多起来,鸣笛催促着。几个人一同出去,他们让李阔先在一旁看着,熟悉步骤,到了下午才让他加入。
临走前,李阔告诉马宁,周末会来上班,但在电视台的采访没有结束前,星期一到星期五只能下午来。马宁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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