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乘上桔黄色的地铁三号线,大概经过六站,就是七院。
靠着扶手,抬头等待着长长的电梯向地面上升,光线会越来越明亮,然而,一种并非阳光本身所应带给人的阴郁气息却像潮水般向地下侵袭而来。电梯一上一下,我看着对侧那些即将从地面沉入地下的脸,没有表情的脸,没有特点的脸,低头刷着毫无意义的新闻的脸,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列兵马俑正在被机械传动装置送入墓穴。我低头翻着手中的书,《二十世纪的旗手》,或许这样做就能防止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
“我也许已经无数次地考虑过要去巡回朝拜。独自旅行,在蓑笠上纤细地写上‘同行两人’。另外一个人,那个顺道同行的人,是个看不见身影的人,一直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跟随在我的身后——是水精袅娜的影子,朱唇少年,还是身穿灰色明石和服的四十岁妇人,或是用柠檬肥皂洗刷掉全身油腻的清净柔弱的少女——虽然不能明确地用手指着说是什么人,但是个善良的人。”
真是天才的想象力,即便拥有很多女人的爱,还是无法消解他内心的孤独,这就是我们的太宰治啊,那么就把水精给他吧,请把那样的少女留给我,四十岁的美丽妇人也是可以的。一个人来七院看病,想来已经四年了,如果有一个女人能够与我同行,多少消解几分寂寞的话——哪怕是水精也无所谓。
我在医院的大厅里四处徘徊。头发如蜘蛛网纠缠在脑袋后面的,走路像一对琵琶鱼吸附在空气底部的,一搭话就慌慌张张如小鹌鹑逃走的;还有那只全身挂着金属纽扣的不知名赛博动物,用一副对付出轨了十几次的前男友的眼神冷冷地逼视着我,喂,别说文学少女啦,连个善良的人也没有好吗。我看着手指上的橘黄色玻璃戒指,不禁叹了口气。半个圆圆的玻璃球里封存着某种细弱的还没有开花的青色植物,就像在守护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在一个寂寞的夜里,我从一家名为“红三喜”的古着店的角落里见到了这枚戒指,那时我的小说创作受到极大的打击,几乎心灰意冷,为了鼓励自己,斥重金买下,命名为“永不凋零的文学之花”。
“拜托了,神,请赐给我一个美丽的少女吧。她必将为我带来新的故事。”我闭上眼对它小声祈祷。
神果然回应了我,有一个东西出现在了我的身边,而且围着我转来转去。我感觉到了,一定是个相当可爱的少女,我满怀欣喜,睁开眼却没看到任何人,我低下头,如同长颈鹿看着一颗小小的红色蘑菇,恨不得把戒指立刻丢飞。
“唉,哪儿来的小学生,你围着我乱转搞什么。”我在心里暗骂。
然而她只顾着围绕我转圈,并不答话,难道是我的气质太优雅吗,正如那森林中的蓍草,即便是刚破茧的小蝴蝶也为我倾倒。不,虽然我执意如此认为且从不怀疑,然而事实是她的注意力一直凝聚在我的戒指之上。
“额,这个是我的......不能给你哦,话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在等我哥哥。”她嗫喏道。
此时像是她母亲模样的女人从不远处急急走来,手里拿着一大堆收费单,领着她走进了诊室,同时走进去的,是一个大约初中模样的男孩,这家伙,不就是刚刚在候诊区高声发表了两个小时演说的人吗?对,我早就注意到了这位伟大的青年演说家,并且与之攀谈,他说他前不久被诊断成了抑郁症,刚从学校逃出来,其间还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是他们班又有同学要跳楼了。都是那个该死的班主任把人给逼疯了。原来竟是他的哥哥,这对兄妹,小小年纪,何以都来到了这里?很想做些采访,但是那位母亲生硬的脸令我犹豫着放弃了。我抬头凝视着“儿童青少年心理诊疗室”的显示屏,暗自懊悔,要不是因为被工作琐事耽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号子挂到这个科室来的。我踱步在诊室外的长廊里,走到尽头,玻璃门外闷绿色的菩提子树叶隐隐摇动,地上已经湿了。我看了看手机,大约是四点半,作为红老师的最后一个病人,漫长的等待真是令人无聊不堪。我继续祈祷,直至反复踱步了七八遍,终于又感觉到有一个女孩在盯着我,我没有看她——指不定又是个小学生——在昏暗的过道里继续我的踱步,我从她的面前,踱过来,踱过去,她却只是靠在墙边悠然不动,气场仿佛佛龛里的一尊雕像,这种无趣的家伙我也不想去搭理她。我向着长廊尽头走去,当我再次站到玻璃门边时,树叶已经朦朦胧胧,地面出现了几块浅浅的粉色积水,在微弱的斜阳下像是破碎、迷幻的镜面。
是她吗?不会是她吧?她会有故事吗?她不会有故事吧?我看着潮湿的玻璃中那女孩遥远如雾的幻影,鼓起勇气,将目光悄悄聚焦在她的脸上,在几乎快要看清她的脸时,不禁暗暗笑出了声。
二
“喂,你不会是一见面就爱上那个女孩了吧。”
“什么?!没有的事!”
“涅!明明就是。”
“绝对没有!”
“我明明记得你整天和我念叨来着,什么那个少女啦,她的歌声啦,还有‘那晚月亮好大’诸如此类的奇怪言论,真是不堪入耳。”
“是‘月亮呀晚上好’!你这只没文化的死老鼠。”
“就是,就是,涅。你自己承认了吧。”
“……”
“喂,我说你突然出现在我的小说里是要干嘛啊,这可是纯日式私小说,你给我滚回笼子里去。”
“那是不可能的,小修治,你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狂妄地自称是什么太宰治转世——实际上一毛钱稿费都没拿到过的三流作家,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鼠国哲学家,银耳男爵。”
“我日。”
“你别骂人,我会咬你的。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完不成这篇小说,就你那整天想着女人的脑袋,不要说哲学了,和文学也还差得太远。简直是鼠国到地球的距离。这个故事必须我来帮你讲。”
“切,那你来啊,我倒是想看看,就凭……卧槽!”
“没事,不过是磨了磨牙,喷点酒精就好涅。好啦,诸君,这一章就由我来讲啦。”
我是鼠鼠银耳,当时虽然我并没有在场,也就是那个傻瓜修治的文学故乡七院,但是我听他讲了不下五十遍,所以接下来所说的绝对都是事实。他不是正对着玻璃傻笑嘛,因为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他笑了一会就鬼鬼祟祟地走过去搭讪了。(虽然他一直和我说是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这家伙搭讪还不讲礼节,这一上去就是如此一副失败的样子:
“额,你好,小姐姐,请问你是什么病?”
你看,这不神经病吗,有人这么搭讪的吗?没有,至少我们鼠国没有的,我们会先双手呈上一颗上好的松果,然后再闻一下对方的屁股,如果味道还不错的话就会大大方方地问对方:涅噜,请问你是什么品种呀?不过话说回来,也不能太怪他,毕竟那是在精神病医院嘛,这么问也就是接近及格的不及格吧。
“我吗?”那女孩被吓了一跳,“我只是有点不舒服,就来看看。”
傻瓜修治盯着她的眼镜,死死地看了半天,简直像是主治医生一样,说道:“哪儿不舒服?”
我当时听他讲到这里就听不下去了。无奈地应和着:然后涅,然后怎么样啦?
“很不巧,然后那个女孩子就进诊室里去了。”他对着我的鼠粮罐头说。(喂,快给我打开啊!)涅,人家明明就是害怕他而逃走了。他傻傻地靠在墙边,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诊室门,大概过了十分钟,他打了个哈欠,我以为他要回去了,结果他说他成功了。
“哈喽,小姐姐。你好啦?”
“啊。你还在吗?”
“是啊,嗯,还没到我,那个医生怎么说呢?”
“医生让我去做检查,好像有很多量表,这是该去哪里......”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去,我是这里的老病号了。”
“好啊!谢谢你。”
“没关系,病友嘛。”
据傻瓜修治口述,他就是这么无耻地成功了,而且那女孩不知为何说话时总带着不明所以的笑容。涅!这搭讪方式在我们鼠国真是闻所未闻,至今想不明白的是那个女孩为什么搭理这个奇怪的男人呢?寂寞,一定是因为寂寞,人类很害怕寂寞,我们鼠族总能自得其乐,最多闲得发慌逗逗猫猫什么的,就还挺充实,无意义的社交在我们眼里毫无必要。
话说他当时就抛下自己的主治医生,连自己的抗精神病药也忘了配,领着那女孩一路东奔西窜,先是大厅付费,又是取药窗口拿药,再去三号楼转了一圈,才晃晃悠悠地走向了一号楼。明显是故意绕路啊。话说那个女孩子真的非常漂亮啊,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的小心脏也有那么一点点燥热,特别是躲在她的手心里,不过我佯装低头吃小鱼干,绝对不能让她发现。唉。要是当初被她领回家就好了,可悲的是她把我丢给了这个傻瓜。他整天念叨着什么为了写小说才要做采访,其实也是被她的美貌所诱吧,他真的很为她拼命。直到累得满头大汗,医生告诉他今天已经下班要明天才能做检查了,他这才累得瘫在了座椅上,那女孩也瘫在了他边上,二人看起来很像是两条解冻过了头的巴沙鱼。
“请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傻瓜修治又开口了。
“我是从学校里翻墙出来的。”
“哎?”
“请假不让啊,我就说我胃疼,快出人命了,还是不让,只能翻出来了。”
“那墙多高?”
“两米吧,两三米?”
“你是玩跑酷的?”
“不是哦,就很简单的,我经常干。”
傻瓜修治仰面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也不敢正面看女孩的脸,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总觉得他的屁股在铁椅子上渐渐下滑,好像巴沙鱼被厨房纸吸干了最后一点水分。应该是这样的。本哲学家猜的。因为他和我说到这里,神情非常的沮丧,或许眼前这个女孩又和他那虚无缥缈的文学梦起冲突了。
“一起去吃个饭好吗?”
“好啊。”
他们就这样走过长满了葡萄藤蔓的长廊,傻瓜修治时不时地抬头看树影,但是那里啥好吃的也没有。
“哇。”那个女孩忽然指着长廊尽头的一块入院指示牌。
“啊?”傻瓜修治的目光顺势而趋。
“那是我们学校的名字哎!”
“英特怡年药房?你们学校是医科?”
“不是哦,英特,英特外国语,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那么是纯外语教学吗?”
“是啊。”
我真是为他的智商感到着急。
“对了,我们还打辩论赛。”
“辩论赛?”
“模仿的是英国上议院和下议院的论题。”
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傻瓜修治和我说,他决定就算是死也要请这个女孩吃饭,而且要吃什么吃什么,要吃多少吃多少,他觉得这个故事绝对了不得,说不定能让他成为中国的村上春树,他死也要实现这个愿望。唉,真够无聊的,我们鼠族从来没有什么成为一棵椿树的理想,特别是像傻瓜修治这种动不动就说“死也要如何如何”的,无聊啊,活着不好吗?活着可以每天吃到不同的小鱼片。
涅!他说买了新的罐头,本哲学家要去品鉴一番。这故事真没劲,讲了开头就想去睡觉了——真是涅了猫了。
三
走出医院的时候,积水中斜阳的迷幻感渐渐褪去,十字路口的街灯星星点点地闪烁了起来。傍晚的风从远处吹来,在疲倦之中暗自涌动着一股难以察觉的温热。
“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吃点蛋糕或者咖啡什么的吧?因为我现在有点饿了。”不知为何提起食物她的眼里闪现着炽烈的光芒。
“我也正想如此。”
“去哪里呢?这附近......”
“不必担心,我对这里了如指掌!”
“哇,cool!你是每天都要来吗?”那光芒转投在我的脸上。
“每、每两个星期来一次。”虽然问得很白痴,可不知为何竟有点害羞。
走过小桥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歌声,那声音很漂亮,哀伤,没有任何修饰而且音量低弱,却能从车流人语声中独立而出,仿佛桥下河水中悄悄游动的鱼忽然冒出水面觅食吐息。
“你在放音乐吗?”我扫了一眼她的手机。
“没啊。”
“那哪来的歌声?”我探头望向桥下,不会真是什么水精或者河童吧。
“是我在唱。”
“你在唱?”
“嗯,我很喜欢唱歌,很喜欢!”
“啊!我也很喜欢!你会音乐是吗?”
“会一点吧,也就一点点,最近在玩夏威夷小吉他。本来想学吉他,但是那个弦按着太疼了。”
“尤克里里吗?那个扫弦很不方便,是这样吗?”
“用拨片还好,它是这样,这样扫,很轻盈的感觉。你喜欢听民谣吗?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当然啊。如数家珍,说吧,什么歌手?”
“郝云。”
“谁?”
“郝云,就是我刚才唱的。‘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她顿了顿,‘很久没有笑过也不知为何,既然不快乐又不喜欢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听过吗?”
“我听过吧,我听过吗?”
“......”
“......”
“我很喜欢大理。”
“啊!我也很喜欢大理!你知道许巍吗?当年我就是为了他的那首《温暖》去的。”
“哦,我知道!许......”她开始放音乐。
“不是啊,那个是许飞,许巍。”
“山自头那个?”
“......”
“......”
“啊咳,来,加个微信哈。”男人的语气一定要坚定,坚定可以化尴尬为浪漫。
“好啊!”
“我的朋友圈比较怪哈。如果看不下去不要给差评或者举报哈。挺不好意思的。哈哈。哈哈哈。”
“没事没事。我的朋友圈也比较怪。”
何止是怪,那个诡异的鸭子头像下面居然写着:草饲全世界。
“‘每每遇到湮没于世之人我必温柔以待。’挺有意思的。你自己写的吗?”
“没错,我写的。”对不起了太宰治大哥。“话说你这有点负能量啊。”
“没有没有,前面的还好,就最近几天......”
“这,这什么玩意儿?”
“哪条?”她把黑色小水母般的头发,哦不,她把长着黑色小水母般的头发的头凑了过来。完蛋了,我的脸,我的脸要控制不住地红起来了。
“想爬到自由女神像上拉屎然后一瞬间杀死下面所有人。”
“啊!”她忽然大叫一声。
“怎么了?!”
“这个忘记屏蔽啦!这是私密的!”
“......”
“......”
“你什么也没看到对不对?”
“对的。”
走到了一座小桥,我请她稍作留步,我回头看了一眼,浅浅的夜色下,远处冷灰色的七院大楼在河流的尽头静默着,再远处是雨后起了烟云的暗紫色山脉,如果有一台相机就好了。
“你看,那个角度很好看。”
“什么?”她也回过头去。
“七院。”
“嗯。如果是个别的建筑就更好看了。”
“别的建筑?城堡吗?”
“啊啊。”
“我觉得七院与其说是医院,更像是一件艺术品。无论是建筑本身还是建筑里面的人。”
“可是第一次来感觉很低气压,透不过气。感觉都很不正常。”
“那是肯定的,任何人第一次来都会感到害怕,我第一次来也是吓得半死啊,走进大门左右乱看,不知道何时就会跳出来一个怪物,哈哈,不过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都是人而已。大家只知道人的肉体会生病,却不知道精神也会生病,对这里有很深的误解啊。其实精神疾病患者不也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吗?哪有什么正常和不正常之分,只有患病和没患病的区别而已。所以来多了也就发现并没有什么的,实际上很多患者他们的想法和人生因为生了病而比一般人更深刻,更跌宕起伏。我无聊的时候经常来。就聊聊天什么的,挺有趣。”我笑着转过头,发现她恍恍惚惚地看着我,“啊,抱歉,话说你一个人来胆子可真够大的哎。”
“不小。”
“至少也得带个闺蜜,老爸老妈一个都不来?”
“嗯。”
“卧槽。”
“主要是我不太想让我爸知道,他也压力很大。他在政府部门工作,一个领导,小小的。”
一路上二人的脚步声在落叶上摩擦着,不一会儿稍远处摇曳的树影间露出了微弱而温暖的光。
“就是那家,远远地望去有没有文学的感觉!”
“啊,很有感觉。”
“那个,我请你!”
“啊,真的?”
“想吃什么吃什么!”
“谢谢!”
“it is my duty!”
四
“像你这么厚脸皮的男人还真是少见,我们鼠鼠国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每当我这么说,傻瓜修治就暴跳如雷,拿起黏鼠棒要来抓我,上次被他逮到掉了我一片屁股毛。涅了个猫!所以现在我是躲在他家马桶后面的槽洞里和大家讲故事,话说上次的罐头真的有够难吃,大概是清仓十元三罐的那种,所以这次的讲述要毫不留情面,鼠鼠们是睚眦必报的!
其实那天傻瓜修治他一进门偷偷瞄了一眼墙上的菜单,看到一杯杯售价三字开头的咖啡,立刻抢在那女孩开口之前就要了一杯十二元的柚子汽水。
“小姐姐,这里的咖啡特别难喝,就汽水还可以,来一杯吗?不用客气的。”
至于说好的蛋糕,那更是没有的事情了。他们两人就这么靠着墙角坐下了,偌大一张圆桌上——至少可以站三十只鼠鼠——只有一杯十二元的柚子汽水。涅。傻瓜修治左手托腮,模仿他那位意淫出来的大哥的样子,含情脉脉地盯着对面的女孩,那女孩低头不语,只顾一个劲地吸汽水。这画面怎么想怎么令鼠无语,简直是令鼠发指,就这种做法放在鼠鼠国真的会鼠间失格的噗涅!想当年我请粉条吃饭一顿拿出了三分之一的储备粮!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他装模作样地走到了窗边,东看西看,“哇哦,好有情调哦!”他故意摸着墙上的一串海星状镂空挂灯,“一闪一闪的。”
有情调个屁啊!人家还在饿着肚子哎!果不其然,那女孩累累地说:嗯,挺好看的,很像我在家做饼干的模具。
傻瓜修治听到这里也不回头,身形立刻从窗边撤开,飘到了一排书架前,摸来摸去,其实早已吓得后背发凉涅。“你看书吗?”他故作优雅说。
“啊,我以前看得多,现在主要是生活,上周还自己烤了牛排。焦了啊啊。”
傻瓜修治颤抖着手擦了擦书架上的灰尘,说:“哦。我看书特别多,尼采,海德格尔,女性主义的话波伏娃都看完了。啊,居然有这本!”
“啊,我不太喜欢看书。”
“没事,看书是很有意义的。这本是美国漫画家伊丽莎白.斯瓦多的《我的抑郁症》。”
两个人就这么把一本黑色封面的小书推来推去,那画面想想又知道——想都不敢想。要说比脸皮厚,真的没有人能比得过傻瓜修治,最后这女孩竟被逼得乖乖读了起来。
“银耳!银耳!她那个样子可真是好美啊!”过去几个月,傻瓜修治一有空就蹲在我笼子边上给我看手机里那张偷拍的照片。这大白天的本鼠不用睡觉啊!每次我从梦中惊醒,眼前就出现了那女孩的一袭黑袍,加上所谓的“黑色小水母”发型,怒气倒也消了一半。确实是傻瓜修治死也追不到的类型。活该。但是从早说到晚,未免也太神经病了吧!每天睡觉前他也会干同样的事,简直就像是一个患有狂热病的基督徒。不过他本来就有病的。
“这本漫画挺有意思的,但是我不太能get到她的感觉,或许我没有那么严重吧。砸东西之类的事情我还没干过。不过我的情绪起伏也很大,就上一秒失恋,下一秒又开始新的恋爱。哦,这张我挺喜欢的,一堆人的脸压着这个渺小的主人公,被蔑视的感觉。”
“是吗?被蔑视。”傻瓜修治的屁股终于坐回了凳子上。
“嗯,我在学校就是这种感觉。被所有人蔑视,无处可藏。好多啊,一,二,三,四......七八九,七八个卷子。”
“收了不少钱呐。”
“嗯。”
“有必要吗?你怎么和医生说的?”
“我就说我不开心,有点难过。”
“可以把你的诊断资料给我看看吗?”
“可以啊。”
“心境障碍......焦虑量表、抑郁量表、自杀评估。”傻瓜修治如同该死的猫抓到了鼠鼠一样,把那几页薄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弄,最后故作医学知识渊博道:“还好,正常检查。”
“我朋友说,就是医院会让我做一大堆量表、花很多钱、最后还没有什么结果。不过我是没事儿干了。”
“你是闲着没事儿干来医院的?”那时傻瓜修治的眼睛像空无一物的玻璃球一样。
“就是觉得其他事情都没什么用了,好像试了很多办法都不能缓解难受的感觉。”
“谈恋爱也不行?”
“刚分手一个。”
“唉?那不是更痛苦嘛?”
“也就无所谓。我身体里好像有两个人,就是一个人觉得痛苦,一个人看着她痛苦就觉得都是作出来的。”她顿了顿,“但也可能就是我到现在谈的恋爱都是停留在表面,没有触及到灵魂。这种东西谈谈嘛就过去了,一两个月就分手好了,我比较喜欢体验。比方说我谈过几个打篮球的,因为我觉得篮球很有意思,那个小手一挥帅的哦。但是后来觉得他们很幼稚。我不是也很喜欢唱歌吗?就吉他手也有谈过。画画的也有,练书法的,喔唷,那个小字练得!还谈过一个小混血,特别阴暗,不过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一切都是体验,这就是他告诉我的。嗯,还有大学生,社会小青年。都有。”
这时候傻瓜修治那一对空无一物的玻璃球里出现了一杯冰块。
“唉?你要了冰块?这可是冬天。”
“我超级喜欢嚼冰块。”那个女孩的嘴里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把傻瓜修治的心都给嚼碎了吧。不然他为什么从那以后也喜欢上了嚼冰块呢,而且每次眼神都是空无一物。冰块,我也吃过,那时候傻瓜修治掉了一块在厨房,还以为是鼠国的喵喵糖——就是做成猫头形状的透明小鱼片。涅!一口下去差点没把鼠鼠我的牙给崩了。
“话说为什么你的检查单写着儿童青少年,难道你还没成年吗?”
“我十六岁。”
“你才十六?啊,真,真看不出来哎。你看起来,好,好成熟。简直像是......”他想说三十六岁。
“所以我在学校只和我朋友走,她是玩文学的。其他人我也能接受她们,但是不能认同。”
“那......” 傻瓜修治其实想说“那玩文学的男朋友你想谈吗?”,然而出鼠意料他没说。
“我最近比较喜欢文学。”更出鼠意料的是那女孩竟主动给了机会。
“什么文学?难道是......”他正要说出老掉牙的“太宰治”或者“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什么的,然后借此大发一番见解——如果他那些胡言乱语也算是见解的话。
“鼠鼠文学。”
这话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着实也让鼠鼠我吃了一惊。
“什、什么是鼠、鼠鼠文学?”他惊得不知所措。
“鼠鼠就是瑟瑟缩缩的,躲在下水道的小角落里的,想干什么又不敢干的。我觉得这个时代的我们每个人都很像鼠鼠。”
“你在辱华吗?”
“攻击性到位是吗。”那女孩偷偷笑了起来。
“你多大?”
“我挺老的。你猜。”傻瓜修治在心中暗暗等着,等着什么呢,等着一个悲哀的审判。
“四十?”
“......”
“那个时候呀,咖啡馆里响起了悠悠然的冷爵士,恰到好处。”他一脸沉醉的忧郁,看着窗外的雾气,撸着我的头,或许被未成年少女认作中年大叔对萝莉控的傻瓜修治来说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幸福?然而这和本哲学家有什么关系,唔吱,好困。
五
无论如何,长着一张相当俊美的少年脸的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认成四十岁,终究是痛苦的。然而年老色衰也是自然法则,所以应该要承认确实大不如前了。更何况对面的家伙才十六。然而这种想要立刻捏爆对面那个人的想法为什么会这么强烈呢?于是我也要了一整杯冰块大嚼起来,“卧槽,牙齿巨疼。”我用力捂住嘴,那一刻感觉牙齿都要被冻成一粒粒透明的小冰块了。
“你没事吧?”
“当然不会没事。”我张开嘴指着那些残缺的空洞。
“你的牙,额,怎么少了那么多颗呢?”
“老了掉了。”
“是吗?”
“骑自行车摔的啦。脸朝下,见过猫跳地上头着地吗?就像那样。”
“没见过……猫没有那么傻。”
“好了!别管那些了,继续,来,继续讲你的故事!”
“怎么称呼你?”
“修治。”
“哦,有一点嚣张在里面了。津岛小修治。”她低头看着我的微信名。“你学日语吗?”
“倒也不是,津岛修治,太宰治,他是我偶像,我活着就是为了复活他的文学。额,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像神经病。”
“那活着还能为了什么呢?至少你还有个寄托。”
“你没有吗?”
她沉默着用勺子兜起杯中的冰块,温暖的灯光穿透而过,发生难以捉摸的折射。
“对了,我刚上了一个。昨天。一不小心......”
“你说的上是什么意思?”
“就是have sex 。我故意自己多喝了点,然后就......”
“那不是很正常嘛?谈不上你上他。”
“额,我给他灌酒了......真的不是故意的,就下午我要去健身房,他一脱我就,肌肉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错,对吧?啊,是我的错,对吧?”她把手机递给我,这家伙看起来很喜欢偷拍,和我一样。
“你喜欢女孩子?”
“是长得像女孩子的男孩子。最近,这只是最近的新口味。最近。上一个完全不一样。”
她放下勺子左手接过我递回去的诊断书。
“年龄:十六岁,文化:无。”她自嘲道。
“太可怜了。”我也笑道。
“哈哈哈,对了,我觉得人活着有三件很惨的事,没文化是最惨的一件事。”
“比没钱还惨?”
“嗯。”
“看来你很有钱啊。”
“没有没有。”
“那你抓紧学习文化吧,以后诊断书上写个:柏林大学性学博士。话说你是在做社会研究吗?你到底谈过几个男朋友?”
“一定要数吗?”
“一,二,三......二十......三十一,哦,那个不能算,也就不到三十个吧。”
她卡巴卡巴咀嚼着冰块,满满的一杯冰块又见底了,就像仓鼠一样,捧着坚果卡巴卡巴地悠然自得。而当我吃惊的、几乎是张大了嘴巴看着对面的这个家伙的时候,她瞬间静止,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在说:喂,有什么奇怪的吗。
“真了不起。”我脱口而出。
“可是在学校,那帮人都骂我公交车,指着我的鼻子骂。”
“什么?这么恶劣!”
“是呀,其实外国语学校大家也很摆的。素质没有多高。”
“可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也快乐,对方也快乐,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知道我没错,可是不得不向强权低头呀。”
“她们嫉恨你。”
“或许。学校里每天都在‘荡妇羞辱’,不仅是对我,真离谱,不仅是她们一个小群体,是很多女生,互相之间发生的。怎么大家对女性就有这么大的恶意呢?而且小姑娘们自己的观念都是这样的。何谈整个社会。所以我觉得女权的实现遥遥无期。”
“敬您一杯。伟大的女性。”
“啊,谢谢你......”
两个只装着冰块的空杯奇妙地碰在了一块儿。
“那么,草饲她们如何?”
“草饲她们?对哦,我可以在食堂的饭里放刀片,这样每天就会有一个人被割断喉咙。”
“......”
“嗯?”
“coo......cool!”
“唉,”她看了窗外一眼,“不想让我爸知道我来七院。”
我扭头顺着她的角度望去,咖啡馆外的小院子里挂满了小小的灯串,摇晃着,明灭着,有点儿萤火虫飘浮在黑暗中的感觉。
“再吃点东西吧?去吧台看看。”
“嗯。好啊。”
她站起身,我也站起身。
“天呐,你比我还高啊。”
“哪有呀,这还加了帽子呢。”
“算了,不吃了,我一会七点多得回去了,还有辩论赛的视频会议。最近我和队友在讨论‘怎样看待媒体向快餐式转变’。比如抖音。你怎么看。”
“简直就是垃圾。简直就不应该存在。”
“我支持,这么短能表达什么。”
“我觉得没有这些东西的话,”她拉了拉帽檐,“有病的人会少很多。”
“我也支持。”
“这都是你写的吗?”我看着她手机满屏的英文,大感吃惊。
“当然。都是我写的啊,还有用德语写的。我朋友还有玩模拟联合国论题的。讨论的问题更加偏向于社会政治。啊,我要回去啦,队友给我打电话了。”
“嗯,一起走吧。”
“啊,下雨了。”
“没事,我带了伞,能为你这样的女性撑伞是吾辈的荣幸。”
我回头看了一眼果子酱,玻璃窗在雨中格外的温暖,窗边的瑟缩着的流浪猫,悄悄跳落在了地面上,身子十分优雅地融入了一片光线照不到的猪笼草影里。
六
“银耳,有一段很重要的素材我找不到了呢。这个故事太久远了。”今晚傻瓜修治对着我叹气道。“那里记载着我和那个少女相遇的第一个夜晚,我第一次有了那种强烈的文学感受而写下来的一段话。是一张日记啊,我撕下来就弄丢了。”
我看着傻瓜修治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暗笑,情书吗?我们鼠鼠可从来不写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涅,不过看在他如此难过的样子,倒也生出一丝怜悯之心,所以我悄悄溜进他的卧室,在床边那个小箱子里,啊,里面都是一堆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无聊翻出了一个气味很像香蕉皮的袋子,把头伸了进去,不知道是什么化学液体,差点没把鼠鼠我呛死,对了,还有一些铁环啦,弹珠啦,女人的舌头啦,没有骗人!真的有那种奇怪的东西啊!粉红粉红的,嘴唇上貌似还残留着傻瓜修治口水的味道(这个混蛋经常把吃了一半的东西丢给我)涅呀,虽然搞不清楚是什么,但好恶心呀!果不其然,那张日记纸就皱不拉几地沉睡在里面,上面写着傻瓜修治独创的很像日文的中文字体,细细辨认一番这才看懂:
那晚我撑着伞,走在她身边,寒风夹带着雨花迎面吹来,握着伞柄的手指不经意地就会触碰到她的头。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手腕的位置,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她走路的速度很快,渐渐地就连步伐也跟不上她的节奏,啊,越是急于同步,越是手忙脚乱,蒙眬之中只是觉得手指被发丝散发出来的少女之味所缠绕。我一边奇妙地遐想,一边把手指伸到鼻子底下嗅着,一不留神竟落在了她的黑色风衣后面。真的只有十六岁吗?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穿衣打扮,怎么也像是一个快要有二十七八的成熟女性。我看着她的背影,发丝上的水滴在路灯下闪烁着,像是深海中的一只不断变化着的形状的、令人捉摸不定的水母。
好家伙!水母的出处原来在此。鼠鼠我感到一阵肌肉酸麻,这大概就是傻瓜修治经常说的文学的感觉吧,一眼就能看出抄袭了叫做川端康成的家伙啊,那本书我吃过几页,过期白开水一样的味道,比我嘴里这张纸还令人难受些。对了,我还不曾给粉条写过这样的玩意儿,要是写了估计会立刻社死吧。
我叼起这张破纸左摇右摆地走向楼梯,那样子十分伟大,我昂首挺胸站在楼梯口,微微点点头,纸张在空中响动,傻瓜修治抬头发现了我。
“啊!银耳!”他仰视我的眼中噙着泪水,仿佛看到了耶稣,简直就差跪下来了,那一刻本哲学家又找回了在鼠鼠国受到一众门徒崇拜的快感,强撑着身体这才没有晕过去。“额,你怎么咬了两个洞。有两个字看不清了,这儿写的是什么......真是只没用的老鼠。”我浑身一抖,又被气活了。
“算啦,谢谢你啦银耳,你一定对这个很好奇吧,那我就继续给你讲讲那晚发生的故事。”
拜托,我有说过我想听吗?那种无聊的男女之情,涅,但是我还是假装很认真地听了。
“我来撑伞吧。”那女孩说。估计是被雨淋得不耐烦了。
“不用,我来撑伞吧。”傻瓜修治红着脸说。
“这有什么,我和朋友出去都是我撑伞。”
“是吗?那怎么好意思。不行,这是男人的尊严,我来。”
“我是个女权主义者哦,我来。”
两个人就这么吵起来了,最后傻瓜修治抓住时机说道,“你来。了不起的女性。”这家伙就这德行。那么这段日记是怎么回事呢,大概是他意淫出来的吧。总之那女孩就那么可怜巴巴地一直撑着伞,直到走回了七院附近,傻瓜修治对他说,他在创作的小说和七院有关。
“真的吗?”
“是的,我在描写精神疾病患者群像。目前已经写到了第四位,准备写第五位。那是一个焦虑症患者,我叫他猴子。另外四位我都是用动物拟人,分别是会发绿色荧光的蝴蝶、喜欢啄自己肉的乌鸦、很像病猫的老虎和一只没毛的鸟。可惜这辈子估计是不能出版了,写了很多真话。”
“cool,那我能不能插队。”那女孩顽皮一笑,随即说道:“要不我把你的小说翻译成德语好了,真的可以帮你,我现在很行。”
“好啊,直接送到挪威去是吗?”
“嗯。”
“那要是成为了诺奖得主,奖金一人一半,要是成为不了,绝对是翻译水平的问题。你看,真安静啊。”傻瓜修治手指着远方,“这个路口的红绿灯好像是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标志。现在是红灯。看来你无缘夜晚的七院了。”
“你见过吗?”
“我住过院,半夜在里面溜达过。”
“怎样?”
“什么也没有,我失眠很严重呐,红老师让我去做睡眠监测,本想找点素材,谁知大家九点半就睡了,只听到隔壁的呼噜声,就像青蛙产卵。”
“哈哈哈,青蛙产卵有声音吗?”
“啊呀。我说的是文学的感觉。”他不屑地瞟了她一眼,或许是想找回失落在咖啡馆里的面子。
“有点可怕。”她裹紧了衣领,“我觉得这条马路也流动着一种低气压。叫人喘不过气,对了,我有个前男友也是抑郁症,有两个,很严重的那种。在吃药的。”
“真的吗?”
“不过我把它们坏掉的地方修好啦。”
“什么?用爱吗?”
“只给了一点点。”
“了不起。”
“但是我修完就丢了!哈哈,他们又复发了,要死要活地来找我。不过只要我开心就好了,把痛苦留给他们,自生自灭,还闹自残,我让他们回家去找他们爸妈。都是我的小狗。特别特别听话,甚至可以为了我舔鞋底。”
“什么?小狗?”
“物化男性啊,puppy dog!男人在我这里都是小狗而已。”
“什么玩意儿滚你妈的,再说一遍我打死你信不信?”
“啊啊,你这个父权社会既得利益者的丑恶嘴脸。”
“话说你明天复诊需要陪同吗。”
“好呀!我可以请你吃饭。西餐厅。”
傻瓜修治一听到这里早已不管什么女权男权,立刻决定为眼前这个少女奉献余生,于是抢过雨伞温柔地说,“好。在下会陪你就诊直到康复的那一天。我的女王大人。我会好好伺候您的。”这改口真的没有吓死那女孩吗?他说她欣然接受,什么啊都是,不过傻瓜修治说说而已,他是一个做什么都只有三秒钟热度的人,唯有虚情假意是永恒的,这不,说完那句话正好三秒,他就又谎称要系鞋带把雨伞丢还给了那女孩。
他们就这样上了地铁三号线,一路上不知又在说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总之出站的时候,站外已经转变成了大雨,傻瓜修治又来了一遍:“女王大人,这要是没有我这把伞,您可就回不了家了呢。怎么样,还想不想草饲全世界?”
“不想了。”她看着手里的伞,脸上带着那种说不出来的微笑。
傻瓜修治说当时路上传来老式摩托车的声音,四周建筑寥落,招牌上发光字体朦胧不清,那是一片颇有些荒山郊区感的景象,他们在雨中的栾树林中寻路,河水的声音非常明亮。
“你喜欢喝酒吗?”那女孩问。
“吃药不能喝。”
“我以前的男朋友说我发起酒疯跑来跑去,像野兽一样,扣都扣不牢。”
“扣牢则撒捏呢?话说你是杭州人?”
“对呀,扣牢则撒捏呢?是十六年的杭州土著!”
“啊!”傻瓜修治突然大叫一声。
“没想到你也是啊,不过有必要这么惊讶吗?”那女孩困惑着探过头。
“这里居然有火车!”傻瓜修治又大叫一声。
一列绿皮火车从他们面前的石桥上横向驶过,车窗内的灯光像一条河流照亮了他们的脸。火车车轮在铁轨上滚动,那声音格外的遥远。
“这辆车是通往哪里的?”傻瓜修治喃喃自语。
“你猜。”
“我猜是德国,从喜马拉雅山下面过去,穿越欧亚大陆,直达德意志帝国。”
“可以。”
“你可以上车了,快,否则来不及了。”
“好,那么再见了,津岛君。”
“goodbye,my goddess!”
回到家后的傻瓜修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关上了窗子,看起了电影版的《雪国》,就是那几张过期白开水口味的破纸改编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作家和歌舞伎之间暧昧不明的情感,神经兮兮的,要死要活的,傻瓜修治说那晚的一切都和电影很像,心境低落的他,一个寒冷的冬日,一个从未去到过的地方和一个从未遇见过的女人。
“如果不是因为七院,或许此生都不可能会与之发生交集吧。”他有些莫名地怅然。
七
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黏稠的月亮软绵绵地从森林顶上流淌下来,天空暗淡了,河水明亮了,我涉水前行,没有方向,一只奇怪的老鼠忽然从水里冒出来,蹦跳在岩石中间,它的背上有一把小小的三弦琴,水花溅落在琴弦上,发出很空灵的泛音。
醒来的时候,我像是一颗浸泡在酒中的梅子被夹起来丢进了被褥中间,周身酸软。
“喂,雨心,起床去复诊了。”我艰难地抓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拉开沉重的窗帘,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屋外是一片寂静的白雪。怎么回事,电影,文学,现实,这一切竟交汇在一起了吗?
“下雪了!雨心!简直是——”
“嗷呜——”那头终于传来一句语音,点开一听真是大煞风景。
“喂,你这声音很吓人唉,和野兽一样。那么地铁见吧。”
“啊,等等,我还要化妆。”
“别化妆了,化妆了也是野兽。你前男友说得没错。”
我走在去地铁的路上,手里揣着一本《雪国》的小说原著,岛村所见的雪,是脱光了衣服可以跳进去游泳的雪,甚至可以淹没电线杆,这未免夸张了,杭州的雪,最多也就是给树叶染个浅浅的白色而已,不过雪花在空中飞舞的密度,倒也着实壮观。
“喂,我到了。你在哪?”
“我也到了。”
我在出站口的行人中搜索着,只有一个干瘪瘦弱的老女人在玩手机,她周身流淌着一种低压空气,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运动连帽校服,很像是自己女儿穿旧了丢给她的。是个贫苦的女人。我心想,随即绕过她,径直向电梯口走去,当我踏上电梯的一瞬,抬头看见了那穿过雪花和玻璃的阳光,它随着踏板一节节地跳动着,缓慢,微弱,衰老,也如那个女人一样。
“没看到你呀?”我低头看着屏幕。
“喂。”
“嗯?”
“走吧。”
“啊?”
“怎么啦?没化妆不行吗?”
“不......行,行。”
该死,这橘黄色的袖口多少年没洗,就像熟得发烂的柿子,瘦削的身形在寒风中如枯柿子枝般矗立在电梯踏板上,要不是这两颗扑朔迷离的大眼球从黑眼袋中发出灼热的柿子肉般剔透的幽光,谁敢相信这就是我的驹子小姐。
我们坐在一号大楼的候诊区,最后一排铁椅子上,前方密密麻麻的病人背影所凝聚成的阴暗潮湿之气令我有些难受,站起身走到窗口,被铁栏杆焊死的窗口外是一面褪色的红墙,墙角边是一片积了白雪的蔷薇。
“要去哪里做检查呢?”她茫然地看着手里的《自杀态度调查》问卷。
“二楼特检科心理测量室。”我说。
结束了全部检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她手里拿着一大堆报告单,面部表情就像是考古学家在汉墓中连续挖了一个月爬了出来。
“你帮我看看吧?呼。”她把帛书递给了我。
PSQI匹兹堡睡眠质量指数超标,社会支持量表写着:“被试客观、实际得到的支持少,缺乏稳定的社会关系。”
“怎么样?”
“还在研究。”
青少年忧郁情绪自我检视表:总分12.(0-5),重度抑郁。
我默默地把帛书放进包里,“还行吧,专业内容也看不懂,反正最多也就抑郁状态吧,下午直接给红老师好了。我替你保存吧。”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鼠鼠了。”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拍了拍胸口。
“什么?”
“鼠鼠文学啊,对了,你听说过舍利子吗?”
“佛教的魔术吗?事先秘密放入和尚口中,也有可能是和尚常年不运动造成的胆结石。”
“yep!网上说鼠鼠也能烧出舍利子。”
“哦?”
“和钻石一样,是真的漂亮,你说我死了以后能不能烧出舍利子?”
“会的,至少上百颗,什么款式都有,海昏侯夫人古墓挖掘现场,每一颗都是一个男人为你流过的眼泪。”
“涅!”她神秘一笑。
我们穿越布满紫莞草的石径小路,回到了三号楼,在住院区外等待着,按铃多次,终于有个护士一脸厌恶地开了门。“红主任不在。”
“可是我们约好了。”
“我不知道。”
“那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她一脸厌恶地关上了门。
“修治,”她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好冷漠,来到这里病人难道不是应该被温柔以待吗?本来就已经是精神病医院了,不是吗?刚才我在配药窗口看到志愿者也是这样对病人,高高在上,吆五喝六的。”
“因为他们骨子里还是歧视我们呀,弱肉强食,在这个社会里所谓的正常人天然有着对精神疾患群体指手画脚的特权,何况是医生和志愿者呢,就是这样。”
“草饲!把他们烧成舍利子!”
“我们去食堂偷偷放刀片吧,七院的食堂就在地下,可以轻松混进去。”
“好啊!”
等待多时,红老师终于从其他病区匆匆回来,她满头大汗地接过我手里的报告单,像扫描机一样十几秒内从上到下扫完了十几张纸,愁眉不展,声音却依旧十分温柔道:“雨心啊,情况还好的,红医生今天很忙,先给你开一点安眠药,改善睡眠,然后再观察好吗?”
“嗯。”她的声音非常的小。
“哎?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就在您的诊室外。”
“你又认识了?”红老师惊讶地瞥了我一眼,又语重心长地看着她,仿佛在暗示我是个以搭讪病弱抑郁症小女孩为职业的渣男。
“真的是碰巧遇见的,碰巧啦。”我摆摆手。
“嗯。”更加小声。
我们取完药向医院外走去,天空中又开始飘落雪花粒,假山,亭榭,芭蕉叶稀稀疏疏地隐没在白雪之下,就连往日病人的争吵、病人的哭泣、病人的叹息也一并隐没,仿佛什么也没有在发生一样。两位警察从一辆白色的警车里推门而出,抖了抖绒毛领子里的雪花,押着一个剃了光头的瘦小老头向三号楼走去。他瑟缩着,眼神茫然,在逐渐变大的雪花片中,他那件单薄的囚服下的脚踝扣着的铁链发出沉重的回响,仿佛要引发雪崩一样。
“污浊了的悲伤,今日细雪,纷飞初降。”我喃喃着。
“你写的?”
“我二哥。中原中也。污浊了的悲伤,失去了梦想,倦怠之时幻想死亡。这是他的短歌。我大哥太宰治,二哥中原中也,三哥石川啄木,大哥三十九岁死的,二哥三十岁死的,三哥二十六岁就死了,大概率抑郁症患者。”
“是吗?那你也快了吗?”她顽皮地摸着一束紫莞上的雪。
“嗯,快了。”我低头看着鞋子,那里沾满了枯叶和混着白霜的泥巴,忽然想起什么,“喂,你不是说要请我去西餐厅吗?天下可没有免费的陪诊!”
“好呀!你想去哪家,你尽管选。牛排怎么样?”
“什么?我都快死了,只有牛排这种东西吗?!”
“那就天目里吧,那边的牛排我都吃过,还行。”
“你在听我说话吗?”
她已经冲入了远处的雪雾之中,那桔黄色的帽子在微弱的光线下跳跃闪动,就像一个摇曳的柿子。一个成熟在冬天的柿子。
八
“所以那天她到底有没有请你吃饭涅?”
傻瓜修治讲故事特别啰唆,即便是说话也是一个德行,分明一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事,非得动用上万字,不就是借着陪诊的名义约会嘛,一大把年纪了还想着和高中小女孩混在一块,整天嘴里挂着什么“活力女高”之类的怪词,最令本鼠感到不齿的是竟然还要蹭人家的饭吃,要脸不要!所以有天我实在不耐烦了就单刀直入其心脏。
“这个......”傻瓜修治摸着我的屁股毛。
我怒不可遏,悄悄放了个屁。
“这个......唔。想不起来了。”他摸了摸胡子,把手指放到鼻孔前做侦探状,“呜哇,这什么味道呀!银耳你该洗澡了!”
“噗涅!什么叫想不起来?”我暗自窃笑。
“反正没吃牛排吧,吃了吗?火锅?应该是吃了一个涮牛肉火锅。我只记得她吃饭的样子有气无力,像个掉了牙的老太婆在吸溜豆腐。”真是出鼠意料,还以为他又要说“那个少女牙齿真白呀”之类的蠢话。“她吃饭和嚼冰块的状态真是判若两人,银耳,告诉你哦,她嚼冰块的样子仿佛在吃什么珍奇美食,可是真的美食放在她面前却索然无味。好古怪。”
“所以都是你吃的吧。”我直接打断他的废话。
“啊?想不起来了,都是我吃的吗?”傻瓜修治又开始摸起了我的屁股毛,“想来应该是抑郁症状中的食欲衰退吧。”
“就像你一样吧!”我说,“去开吃播吧,做厌食博主,指不定会有很多中年肥姐看呢。”我咬了一口玉米,真是脆耶!
“你这叫什么话!”傻瓜修治一怒之下甩门而去,估计是早晨忘了吃碳酸锂缓释片吧。和我没关系。
后来发生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两个无精打采的人吃完了饭看了个展,出来后都说没意思。那女孩说:“随处乱摆一堆农村里的破铜烂铁就觉得是什么乡村美学实验,这种所谓的艺术就像个空壳,明明很低级的东西,非要用看似高级实则更加低级的方式表达出来,把观众当成傻子。”傻瓜修治听闻此番高论很是折服,没有猜错估计当时就想跪下给她舔鞋底。
“是这样的!土鳖冒泡,都是垃圾扫在一块而已。你小小年纪,对艺术竟有这样的见解。”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神秘且悠然地笑着。
“什么?”傻瓜修治把脖子像大蛇丸一样扭到了她的脖子边上,屏息闭气等待着。
“我妈是大学老师,教中国音乐史。”
“什么?!”傻瓜修治大惊。“了不起!不过......”
“嗯?”
“不过中国音乐也都是些垃圾,古代的也一样。”
“这么说,难道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垃圾场里?”她忽然疑惑地盯着傻瓜修治。
“或许是的。”傻瓜修治默默的往前走着,“对了,那妈妈怎么不来陪你就诊呢?”
“她早就失踪了。”
“什么?!”傻瓜修治又是大惊。
“去灵修了,很多年前就走了,被那些人说了几句就走了,就是个邪教,可是没有办法呀,他们没有组织,没有固定的场所,甚至连什么教派也说不上来,报警也没有用。牛逼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好热啊。”
“拜托,在下雪哎!”
“可是我觉得好热!”
他们并肩走到了天目里的那座红桥上,傻瓜修治说她忽然脱掉了那件校服外套,只留一件棠梨花瓣样轻薄的运动衫,汗水在雪后的阳光照耀下隐隐地蒸发,在极具生命力的肌肤映衬中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半透明之色,那一刻,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婆又变成了出奇成熟的美好少女。
“喂,你的胸很大唉,上次怎么觉得是平胸。这才十六唉,看起来和二十六没什么区别。”傻瓜修治说他认真地观察着,认真地鉴赏着。噗,本鼠王实在是讲不下去了。
“本来就不小,妈的。对了,修治,你今天的衣服倒不丑嘛。”
“你的意思是我以前的衣服很丑是吧。”
“是的......丑爆了,毫无品味。我一般是不会和这么没有品位的男人出来逛街的,走在一起都觉得丢脸。”
“那件是我妈买的,硬塞给我的,因为很贵,再加上我也没别的衣服,所以就勉强穿了。你知道我的钱都拿来买书了。”
“你真幸福。”
“什么?哪里幸福了?”
“真的很幸福啊,你妈妈还会给你买衣服,我妈妈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像是个,像是个电影人物。是真的,从小就是奶奶带我长大,只有奶奶会给我买,可是我都不喜欢,我只有自己给自己买。”
傻瓜修治听到这里估计已经要哭出来,而且很有可能已经趁机要从背后抱住那个女孩,一定是这样的。
“银耳!那座桥就像一张国画啊!桥边上方的树木都变成了留白,只有稀疏几点融了雪的墨绿沾染其间,远处的高楼后的山是苔状的苍蓝,桥下的野草也稀里糊涂地晕开,像一杯淡淡的牛油果汁那样,而那座桥,舒展在画纸中间,在某种意义上说简直如同神的创作。我和她站立在桥头,文学感受在那一刻达到了巅峰!”
傻瓜修治有天把一个他想勾搭又屡勾屡败的女画家的画贴到我的鼻子上,我只觉一阵呛人的颜料味,差点没晕过去,幸好我们鼠族的大眼睛巧妙地长在头的两边,否则非得红眼病不可。那确实是一座很红的桥,然而什么叫“某种意义”?什么叫“神”?还有什么叫“文学感受”?傻瓜修治自己又说不清楚。涅,说白了,不就是痴汉综合征嘛,发情了而已。傻瓜修治把那女孩拉到桥栏边,硬是要给人家拍照。
“来吧,对,身体靠后,脸前倾,嗯,头发,头发撩一下,我给你拍一组日系写真!手势!比个耶!”
真是够无语,实际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给女生拍照,呐,就是贴在我笼子门口的这张对焦失败的照片(估计是心慌手抖):那女孩直挺挺地站在桥上,笑容十分尴尬,那真的是笑容吗?活像一截干枯的柿子树干。而且她拿着一根中指对着镜头,真是不忍直视。傻瓜修治口中所谓的雪天的文学场景,不过是一片曝光过度的惨白和如同猫爪子挠过般的一道血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是魔鬼的创作。
“喂,你不觉得自己毁了那个场景吗?”我说。
他又暴跳如雷,追着要抢走我嘴里的红枣,“拍得真够烂的。”我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句,红枣就被他捡走了,真无奈。我心情不好了。就讲到这里吧。白天可是鼠鼠的睡觉时间。
“可是那个女孩很像个考研十年没上岸的老学究唉,不化妆的话,一脸憔悴,头发也很油腻,你确定她就是你的文学女神吗?傻瓜修治。”我睡不太着睁开眼又问了他一句,然后周围就漆黑一片了。
是被厕纸桶罩住了。渣男。
九
桔黄色的地铁三号线的站表灯向右跳动着,我们靠在同一根扶杆上,各怀心事。列车声如寒风渐息时,我又听见了那种微弱的歌声。轻碰嘴唇,随意哼唱,却令人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坠落感,那是什么?我的头开始疼了起来,忽然回忆起前不久刚刚读完的《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在里面提到了一口井,它被蔓草巧妙地遮盖在杂树林里,井身到处是割裂崩塌的痕迹,有一只小小的灰绿色蜥蜴在缝隙间飞快地爬出,它大大地张着口,深邃又恐怖,仿佛有着世间黑暗中最黑暗的一种,没人知道那口井在哪儿,即便走近了也看不出。只有女主人公直子能够看到那口井。
列车加速前行,我头疼得更加厉害,忽然想要呕吐出什么东西,撑不住蹲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
“别唱了好吗?”我艰难地说,满头大汗。“太悲伤了,这歌声太悲伤了。”我掏出一盒奥沙西泮赶紧补了两粒。我感觉到周围的人投来好奇而冷漠的目光。
“还好吗修治?”她也蹲下来,不断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惊讶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竟有着一个不符合她年龄的灵魂,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又或者是更苍老。那个女人离那口井很近,不,已经在那口井里,那歌声就是从井里飘出来的。
我们走出了留下站,大雪已经停止了,只有细碎干燥的小雪片偶尔飘落在河面上。冬日的河水是浑浊的豆沙色,里面悄无声息地摇晃着一根电线如枯枝般岔开的高压电杆。
“唱一首不那么悲伤的吧。”我喝了一口气泡水,抑郁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些,身体就像是长跑结束后虚脱了一样。
“好呀,可是我觉得那些歌没有那么悲伤,是你的心境悲伤吧。”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总之我呆在地铁里常会有那样的感觉。”
她擦了擦手机屏幕上融化的水滴,清了清嗓子,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
I might lose my mind
Waking when the sun's down
Riding all these highs
Waiting for the comedown
Walk these streets with me
I'm doing decently
Just glad that I can breathe, yeah
我看着水面,愣愣地发呆。
“啊,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我英文很差的。”河面漫出一层冷冷的水汽,一群红色的蜻蜓无力地悬浮其间。
“太可惜了!你要是能看懂歌词就更加能理解这首歌的表达了。”她懊恼地把手机递到我面前。“你看,我给你翻译,这句:我努力去接纳,就算一个人不好也没有关系,我喝了七杯咖啡,依旧浑身发抖。过去几周我精疲力竭......”
啪嗒一声,或许是我的错觉,像雪花一般脆弱的,一只红蜻蜓落在了她的帽子上,如同进入了睡眠般纹丝不动。小风吹过,羽翼轻薄得像要碎掉的样子。
“啊,原来你用尤克里里弹的就是这首曲子吗?”我想起在去地铁的路上,她忽然给我发了一个音频。“竟还有这样的寓意,虽然没有听懂,不过情绪的转折我能感受到,六次,有六次转折,烦躁、迷茫、颓废,转而寻找,自信,骄傲。”我的心思别无杂念,也毫无焦虑或抑郁之感,为一种隐匿在颓废之下的巨大的爆发力和生命力所惊讶,完全被她的歌声所折服。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竟能够演绎好这样一首有故事的歌曲,是她的技巧高超吗?是她身为音乐教授之女的天赋过人吗?不,都不是,她是在用她的人生歌唱。“简直像是一条诡谲的河流。”
“啊,这里唱错了,跳过跳过,你别说话啊!”她并不听我说话,一心沉迷在音乐中,“啊啊啊!不唱了!”她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蜻蜓惊吓着飞到了空中。
“去当网红吧,你是个天生的歌手。”我目送着远飞的蜻蜓。
“不要。”
“被更多的人认可和喜欢难道不好吗?凭借你的外表和实力,百万粉丝不是梦。众星捧月。”
“那些东西没意思,也就找找小狗,我现场唱给你听不是更好吗?音乐是一种展示,比如我告诉你这是有关爱情的音乐——但是创作者在创作,演唱者在演唱的时候——真的有在思考爱情吗?这就是为什么现代流行音乐总让人觉得很快餐。”她摆出一副老学究的姿态,巨大的眼睛中闪烁着河面上的光纹,“但是很多时候一段美妙的音乐就已经足够了吧。”
我点头同意。
“你能感受到创作者、演唱者,感受到他们、她们,可能,啊,我的表达可能不如你。我想说的是那种心中最深的悲伤与不幸,我觉得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网红迎合的只是大众,所谓的大众又是些什么呢?不过是最低级、最平庸、最劣质的东西而已,In that case,有什么意思呢?我再给你唱一首。”
没有网红,没有大众,在这个冬日的午后,雪花自在随性地洒落,她澄澈的歌声悠然远扬,直到远方略略有一层白雾的山林之间。
然而没有听众,她又是为谁而歌唱呢?倘若没有读者,我又是为谁而写作呢?为自己而歌唱?为自己而写作?我们沿着河岸一路前行直到她家楼下,灰色的居民楼毫无艺术性,恐怕那些饭后只会刷抖音的邻居们谁也料不到这里竟隐居着这样的人物。
“那么再见了,鼠鼠。”
“等一下,你在这里等我。”
她飞身消失在单元门口,又飞身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个,”她把一只咖啡色的小狗硬塞进我的怀里。
“什么?这是什么幼稚的玩具!”我嗔笑道。
“不开心的时候就按底下的开关,bye!”
“我不会做你的狗的,我是野犬,也是文豪。”
话虽如此,我抱着这只莫名其妙的小狗,返回了地下。我踏上列车,三号线的站表依然一闪一闪地缓慢跳动,啊,如果是火车,就能看见岛村眼里的风景了吧,擦去玻璃门上的雾气就能惊喜地发现某个哀愁女子洁净无瑕的眼睛。然而地铁外只有一片难以言说的黑暗,就像画了很久却无人清洗的颜料盘。
“徒劳,一切都是徒劳的,爱也好,不爱也好,被爱也好,不被爱也好。”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是这样的。”她在底下留了一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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