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的小沧州,天奇冷.
一大早蓝溪就起来去给房府送绣品,成交价五十两。
羡煞了其他送奇珍异宝的人。
但也都知道,这顾绣要是在太平时期,就是百两黄金也未可得,要知道就是绣娘天天绣,一年也只出三四幅的。
都说太平重收藏,乱世重黄金。
但乱世也是低价收罗奇珍异宝的最佳时机。
房府原本在京城也是大户,为避战火,也逃到这偏僻的小沧州。
万事有好也有坏,战火带来了死亡、离别,但也带来了师傅韩希梦。
自小就听人们常说,露香园的韩希孟的绣品称为顾绣,以针作画,融画于绣中,寸尺寸金,又称“画绣”,绣品多为家庭女红,世称"韩媛绣",基本用于家藏或馈赠。
更让天下女子羡慕的是,有一个情投意合,支持其创作的夫君顾寿潜。
是以当那天晚上,一对年老的夫妇逃难,敲开蓝溪家的门,报上名字,她就直接答应让他们常住在这里。
蓝溪父母双亡,新婚不到一年,夫君出征,了无音信。
偌大的院子里,也就她和一妹妹住着。
为填饱肚子,不得不和妹妹拿起手中的绣花针,也幸亏有师傅韩希孟在旁边的指点,她的绣品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
一想到夫君不知生死,这迈出房府大门的步子,不觉又沉重几分。
2、
也不记得是过了多少天,只知道成亲时种下的海棠花已经开花好几回了。
从出征到现在,还是没有一点音信。
想来是小沧州地处偏僻,书信辗转在路上。
纵是战乱得族人庇护,到底,心里还是想那个人在身边。
但不敢想,不知人世间,是否还有他的存在。
每每到寺里上香,以最虔诚的姿态向佛祖俯首,香烟袅袅中,只祈求还能再见一面。
就见一面,哪怕折寿十年也行。
又会怨恨自己粗心,该在长亭送别时,多为他备几件衣服,多说几句珍重,更不该为了考验他,故意推迟婚期,没能为他早日留下血脉。
这般胡乱的想着,已成为蓝溪每日的必修课。
就像每日吃饭后,坐在绣架前,刺绣一般自然。
3、
这一日,蓝溪照例去了普善寺祈福。
回来的路上,不自觉地又走到了当日离别的长亭。
地上躺着一个弃婴,是男孩,不哭也不闹。
可能是看见,包着孩子的布料,和他走时穿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也可能是这天阳光明媚,像极了他离开时的那天。
有种魔力促使蓝溪靠近孩子,小心翼翼的抱起他。
就只见这婴孩盯着她看了好久,突然裂开嘴笑了。
这笑像极了他的,这算是他带给我的礼物?
就像是每次去集市回来,必带一些小玩意那样。
是否这是他就快回来的吉兆?
蓝溪这么想着,呼吸却有些急促。
把孩子带回家,养在膝下,暂且算是他为自己送的礼物。
4、
不久,就有了他的消息。
“姐姐,你可回来了。刚刚有人送来了姐夫的信来,你快看看”
还没进门,就听见妹妹欢喜的跑来欢快的说着。
蓝溪小跑进屋,看到桌子上的确有几封信,字迹是他的,只是已经皱皱巴巴了。
那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只是这信,在路上走的太久了。
手中的信似有千斤重,手颤抖地半天才打开信。
一字一句看完信后,将信贴在胸口,深吸一口气,一脸欣慰。
“还好,你姐夫没事,现在他们已经到了西北了,还正在那边镇压暴民,再过段时间可能就要南下了”
“南下?那是不是姐夫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这个......他没说”
蓝溪迟疑道,拿着信的手不觉紧了紧。
“打完仗自然会回来,你姐姐天天为你姐夫吃斋念佛,佛祖会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站在一旁的韩希孟安慰道。
战场上刀剑无眼,走了几年还能再看到来信,也实属不易。
蓝溪自是明白,师傅是在安慰她,对着师傅感激一笑。
而后就默默地转身,进屋去看那个孩子。
蓝溪不知道的是,送来的信,在族长那已经存放许久。
还有一封信,她并未收到。那是一封将士阵亡信。
战火纷飞,明王朝已经处于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哪还顾得上公布阵亡将士名单,还是族长动用关系,让一军中亲信帮忙查看的。
所以当蓝溪抱着一个弃婴,请求让这孩子入族谱,过继在他们夫妻名下时,族长没有多思考半分,就答应了。
一想到,蓝溪的妹妹哭着跑来告诉自己。
她姐姐常常在半夜,穿着姐夫的衣服,徘徊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夜。听到这些,族长实在不忍心告诉她。
两人青梅竹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夫妻当初恩爱万分。
如今天人永隔,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傻事。
还好她收养了一个孩子。
就像他后来给蓝溪的妹妹说的那样:“这孩子就是她以后的依靠,有了孩子就有了活着的希望。”
活着,他不能做到的心愿,那就让她替他完成吧。
5、
是夜,蓝溪早早地进入梦乡。
每天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热闹的集市上, 两人彼时年少,为争一个糖人大哭大闹,最后还是男童委屈的将冰糖葫芦递给女童,才算了事。
而后,她看见,她因在私塾里上课嬉戏,被私塾老师罚抄《千字文》五十遍,是他接过她手中的笔,揉着她酸疼的手,安慰道:“别怕,还有我呢,我帮你抄”。
他们在灯会上,站立在一个戏班子台下,早已不记得台上唱的是什么了,只听见耳边热闹的敲鼓声不断。
人潮涌动,只感觉有一只大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小心,别怕。
她仰头看见,他的眼里满是流光溢彩。
于是她第一次安静的坐在绣架前,为他绣一副肆意张扬的骏马;
第一次修整妆容,为见到他时,能听他说一句,你真美;
第一次在月老祠诚心参拜,只为求得与他一生相守......
而他曾在她野跑摔伤时,亲自下厨房,花费五个时辰,只为熬一碗她最爱的八宝粥;
也曾在用文绉绉的文字,做来藏头诗,只为博她一笑;
也曾在雨里站一夜,只因她的一句悔婚的戏言;
学来笛子,吹与她听;
习得骑射,便带着她到处疯玩.....
所有的记忆如潮水在梦里汹涌澎湃,曾经在一起的生活点滴,竟成了刻骨铭心的梦境。
那句,别怕,有我在,更加让人觉得这梦缠绵悱恻,不忍醒来。
而后,她看见他,浑身满是血窟窿,穿着战袍,站在死人堆里。
嘴里还是那句,别怕,有我在。
原来他看见了她。
她急切地向他跑去,却发现有一条巨大的裂缝,横在他们中间,将他们分开。
她喊着他的名字,就看见他又从死人堆里站起来,直接跳进那条裂缝里,她想也不想也跟着他跳了下去......
蓝溪一头坐了起来,原来是梦。
只是那个在心头滚过千百遍的名字,还是没忍住念了出来:儒玉,儒玉,张儒玉,你到底在哪?
四
自那次收到儒玉的信后,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只听说西北暴民羽翼丰满,在李自成的带领下,向京城进发。
再后来城破,崇祯皇帝逼杀妻儿。
对着最钟爱的女儿长平公主,喊出了那句“汝何故生吾家?”,最后自挂煤山之上。
蓝溪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连皇族都逃不过这场劫难。
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还能苟活, 也实属上苍庇护了。
那战场上的将士,更是生死难测了,心里的那个梦也越来越像是真的了。
蓝溪不敢想,只能反复对自己说,他还活着,他一定活着。
好像这般不断重复的说着,他就有了护身符,所有的刀剑都会绕过他,不损他一根毫发。
因战乱,物价飞涨,许多家庭妻离子散,食不果腹。
越来越多的妇女来领教针法,想以此为生计。
于是蓝溪就与师傅韩希梦商议,是否可以广收弟子,来帮助这些孤儿寡母。
师傅欣然同意。
上个月师傅家人已将他们接到南方。
在走之前,师傅为她设想周全,说道:“既然是以露香园顾绣的名义,设帐教授,不妨在你的名字前加一顾姓,既让世人,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也更能让这顾绣继续流传下去。”
蓝溪知道,早在露香园时,顾寿潜就曾为二人的共同事业——顾绣立下规矩:
“窃谓家珍,决不效牟利态”。
可在这乱世,顾绣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蓝溪为了不破规矩,承诺为自己冠以顾姓,但为谋生计而作的绣品绝不署名。
于是对韩希梦说:“那就叫顾兰玉吧”。
后半句没说出口:
惟愿上天顾念蓝溪和张儒玉,让我们再次相见,
让他为我的绣品署名。
五
30年后,历经了战乱、朝代更替。
昔日的蓝溪,已成为大名鼎鼎的顾兰玉,是公认的顾绣的传人。
设幔授徒,城中四乡许多妇女习顾绣以营生,形成一定规模,当时甚至有"百里之地无寒女"之说。
江南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更是争相购藏顾绣藏品。
顾绣的身价一涨再涨。
即便她的绣品不曾署名。
但内行人看一眼,就知道自她师傅去世后,这“画绣”中的精品必出自她的双手。
清军南下时,江南大批私家收藏品成为清军战利品,被运往北方。
顾绣因此也流入京城,名声在贝子贝勒们中更是引起股大的轰动。
从此顾绣名震天下。
也曾有弟子问道,“为何不署名?可是还因为要遵守顾先生定的规矩?”
彼时,顾兰玉脸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头发也已经花白。
她摇摇头说道:“顾绣技艺博大精深,是历代绣娘的传承和创造。
我本就是历史长河里的小人物,机缘巧合遇见师傅,有幸习得顾绣,能让它在我手中流传下去,就已经是万幸,
又怎么敢借着顾绣的名义为自己谋后世名利呢?”
不知为何,话说到这儿时,顾兰玉眼前却闪过一个场景。
那一年,洞房花烛夜,大红色的喜房里。
他帮她取下沉甸甸的头饰,仔细的为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咎,
她害羞的低下头,
就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语:“别怕,有我在”。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在想,
想那个人能亲自帮她穿针引线,
在自己的绣品上署名,
然后在她耳边轻语:“别怕,有我在”。
只是,等了这一世,也未等到他来署名。
后记
顾绣,明代露香园女眷所创,开创山水类刺绣之先河,是民间刺绣和文人画的结合。
其刺绣的目的不仅仅是实用,更是视作上层妇女的修养和更高层次的艺术追求,又称“画绣”。
顾绣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中国刺绣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对清代的苏、浙、湘、署等地民间刺绣影响深远。
偶然,观得其传人顾兰玉的身世史料,感慨万千,特做此文聊以遣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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