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马戏团
继承
他坐在旅馆的窗口,听着窗外歇息在树枝上的蝉此起彼伏地奏响期待交配的乐曲,看着天色渐渐变暗。
这是个奇怪的小镇。
镇上空空荡荡,餐馆的门一直开着,澡堂的烟囱成天喷出热气,夜里也一样,所有房子都是灯火通明。石仲仁白天出来逛逛镇子,日落之前就回旅馆呆着,旅馆也就他一个人,只能算是有个凑合睡觉的地方。门关紧了,其实也睡不踏实,他总觉得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但好些天下来,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碰到。
只有在隔三岔五的傍晚时分,旅馆的门口会路过一两个陌生人。陌生的人们来了又走,从不停留。老石偶尔上前搭话,人们像是故意忽略他的存在般,面无表情,毫不理睬。
石仲仁不想再待这儿傻等,打算明天走。
夕阳稀稀拉拉映上云絮,又缓缓沉入地平线去。
在晚霞渐暗的时候,从远处走来一个人。
“有火吗?”那人问到。
到这里快一个月了,头回有人跟自己说话。
“有。”
那人走到窗户外边,接过老石递出去的打火机。
“来这儿多久啦?”他低头叼着烟点火。
“二十八天吧。怎么?”
“还待下去吗 ?”
“不了,准备明天走。这小镇挺怪的。”
“是挺怪的,我不想弄的太普通。”
“你弄的?”
“人闲得无聊总得玩点什么。”
“哦,你是卖时间的人?”
那人递回打火机,左手夹住烟杆顺便吐出口烟气,略微点了下头。
“我想……”
没等老石说完,那人摆了摆手。
“我这儿是一分钟起售,新鲜货和老货都有,新的便宜,老的贵。”
“新的和老的有什么区别吗?”
“你用起来都一样,我用起来不一样。老的时间我自己用的话,能回去,回到存时间的那个地方,那个年代,回到存时间的那个时间。我是个恋旧的人。”
“新鲜的有多少?”
“也没多少,我这刚存了二十八天的。”那人说完翘了下右嘴角。
“二十八天?唉,这不是我待在这儿的时间吗?”
“是啊,你在这儿待多长时间,我就有多长时间的新鲜货卖你。”
“哎呀,早知道我就多待些日子了,那价格呢?”
“100一分钟,5000一小时,10万一天,300万一个月,3000万一年。你在这儿待的时间呢,一天1万,二十八天,28万。”
石仲仁当场就傻了。他没想到这么贵,抛开这二十八天不算,身上带的钱就只够买个十天半个月的,“能便宜点吗?”
“不能。你住这儿这么长时间,肯定看得到有人从这旅馆门口路过吧,那些都是来买时间的人。他们来和走其实是同一天,你也一样。这么说吧,这个镇子时间是静止的,不管你在这里住多久,外面的世界都会停留在你来的那一天。你现在出了这个镇子,就等于没在这里浪费过时间,很划算。”
“那我要是不买的话,是不是我存的时间你就能卖给别人?”
“当然。”
“你这钱赚的。”老石苦笑道。
那人脸上的笑容一带而过,没说话。
“我就带了100多万,要是继续留下来,能不能买一百个月?”
“不行。你动了离开的念头,我才会出现,你不能继续留下了。”
老石转头看向窗外的树叶,叹了口气,算了。买这点时间用处不大,“那什么,我想去银杏镇,请问该往哪走?”
“你顺着小镇东口出门一直往前,最东边。不过,现在那儿什么也没有了。”那人踩灭烟头,看了眼老石,转身走了。
出了镇东口是片荒漠,有路,笔直的一条。左边隐约能看见城市,右边有大海,风平浪静,但很遥远。
石仲仁一路上走走停停。凄凉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这片荒漠,从他读过的书里,拿出任何一句话都不足以描绘眼前的景象,这让他对眼前荒漠的印象不深。他对所有荒漠的印象都不深,特别是荒漠中那些没有距离感的东西。
他走了很久,或许也没有很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个很大的镇子。镇子大门上横架着巨大的银色门牌,“白桦林镇”四个金色大字被阳光反射的晃眼。站在老石的位置一眼看过去,这个镇子相当宽,左右两翼似乎看不到尽头。
“您好,我是本镇镇长,欢迎您到我镇观光,本镇商品齐全、物美价廉,愿您在此拥抱明天。”
老石没有停下脚步,只稍作打量,这位镇长身材矮小,一脸商业微笑,除了嘴,其它部位僵化严重。他不太想理会这人,径直走进镇子里去。
“您好,我是本镇镇长,欢迎您到我镇观光,本镇商品齐全、物美价廉,愿您在此拥抱明天。您好,我是本镇镇长,欢迎您到我镇观光……”
镇长站在门口,并未跟随石仲仁向镇子里面走,“欢迎用语”有幸能够逐渐消失在身后。
他找了家带有露天庭院的咖啡馆坐下。古色古香的装饰风格让人精神舒畅,整块圆形玻璃桌面将顾客的用餐热情烘托得恰到好处,略显突兀的是桌子中央那个红色按钮,虽然做成了红宝石的样式,但是比例和桌面并不协调,和这家咖啡馆的整体格调也糅合不到一块去。开始老石以为是点餐用的呼唤铃,细看发现按钮上有字,“愿您拥抱美好明天”,一位服务生跑过来热情地问他需要什么。
“来杯苹果汁。”
“好的。”
“可以用珠宝支付吗?”
“可以,但太贵重的我们找不开。哦对了,喝完记得按一下那个按钮。”服务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老石交待到。
“为什么?按了……会怎么样?”
“拥抱美好明天呐。”
“这……我还是不点了。”
“好的,欢迎您再来。”
老石起身要走,“我问下,你们这个镇子买东西都是这样交易吗?”
“是的。”
“请问出口在哪?”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喷泉广场,广场后面有三条路,分别通往三个方向的出口,请问您去哪边?”
“东边。”
“那就走‘林东路’。您是要去银杏镇吗?”
“是。”
服务生笑了笑,“那晚上见。”
老石愣了一下,想起之前那个卖时间的人说过,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服务生看他一脸茫然,继续笑着说,“银杏镇离这儿不远,去了就明白了。”
“那什么,银杏镇现在没了吗?”
“有啊。”
“……好吧,谢谢。”
“不客气。”
石仲仁见服务生不愿再搭理他,只得拿起背包,悻悻地朝广场走去。
这个喷泉广场相当可观。大理石堆砌的观景台上,手工雕琢的石像林林总总,结构看似随意,实为精心设计之作。老石以为喷泉很低,走近才发现水柱露出地平线的只有一小部分,整个喷泉至少高三、四十米。广场中央并不是平的,而是如盆地般凹陷下去,一层一层的石阶在“盆地”里环如梯田,一百零八股喷水口和一个椭圆型嬉水池则在最下面。水柱高低有序,随着雄壮激昂的背景音乐大起大落,加上“盆地”天然的扩音效果,不得不说,场面十分动人心魂。老石站着看了好半天,绕过广场时心想,英雄凯旋而归可能也就这个阵势。
三条路,标示得很清楚。林北路往北,通向城市;林东路往东,到银杏镇;林南路往南,是去海边的路。
在林东路的尽头,有位看门人。这人与站在镇口重复着“欢迎用语”的镇长截然不同,身躯高大魁梧,满脸苍白没有丝毫笑意,表情却并不僵硬。看门人的肩上蹲着一只猫,这幅画面让石仲仁很开心,他喜欢这种感觉——谁都一言不发,默默擦肩而过,无需知道太多。
这条荒凉的路已经快走到尽头。
道路右侧那条遥远的海岸线随地形变化越发贴合过来,老石的脚渐渐离海水越来越近,他任由潮湿的腥味卷搅着鼻腔,正好用来弥补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银杏镇没有门,没有出入口,也到处都是出入口。
整个小镇在一望无际的海边上,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失望。杂草丛生,稀碎的黑煤渣满地都是,房子实在落魄,只比垃圾堆里褶皱的旧报纸好看些。
镇子太小了,老石进去转了几圈,找不着任何一种动物,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房子上面钉着的木质门牌写着“银杏镇7号”可以告诉他没走错地方,字迹还模糊不清。
他摘下那块小牌子塞进背包,想留作纪念。
十年前,在酒吧里听人说这世界上有个银杏镇,能让人愿望成真,石仲仁打定主意要来这里。他问遍了所有认识的人,但得到的回应都比较含混。最后好歹确定了镇子在东方,老石就开车上路,自己去找。
车开到国境线上,被一伙土匪抢了过去,老石被扒了个精光,扔进泥浆里。那还是寒冬时节,浑身哆嗦止不住地抖,求生欲都抖没了。土匪们举着枪对他笑,一嘴嘴黑黄黑黄的牙齿冲着老石喷白气,石仲仁闭上眼睛,躺在泥浆地里等着陷进去,等半天没动静,土匪们也走了。他坐起来,两手僵硬而颤抖地抹了抹身上的泥水,心里总感觉不对劲,为什么这帮人没有要他的命?还是以为他已经死了?等他爬出泥坑才明白,这天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现在这个扮相,生存几率连渺茫这种词用起来都太浪费了。人家是为了省子弹。
他挪着步子往前走,认不清方向,天色又堪忧,不用估计,自己肯定得死在这里,只要栽个跟头下去,就再别指望能爬起来。老石想了想,又跳回到那个泥坑。不走了,死这儿挺好的。
然而当他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墨绿色的帐篷顶上,挂着的那盏白灯。他觉得太寒酸了,都说天堂是白云环绕、金砖石墙,青蓝色的透明屋顶上笼罩着万丈光芒,可眼前的这些让他不敢接受,又一想,可能还没进去呢,兴许是在排队等审核什么的,临时住在这种帐篷里。
“醒啦?”
有人和自己说话,老石惊了一下,随口“啊”地答应了一声,有气无力,“我这是在哪儿啊?”
“天堂。”
看来这回不是做梦,是真的。那人递过一个铁壶,给老石抿了一点热水。
“是要排队等审核吗?”
“什么审核?”
“进天堂的审核啊。”
“你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石仲仁失望了。他没想到,天堂就真的长这样。
“唉,罢了,总比下地狱的好。”
“那是,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这一句话从老石的左耳进去,爬过一道长长的反射弧,在大脑中央炸裂开来。
“什么!”老石几乎不敢相信,用尽全力撑起身体,这才看到刚刚跟自己说话的人长什么模样。那是一个黢黑的汉子,穿着一身军人式样的衣服,满脸胡渣,眼睛不大,目光却十分刚毅。
“这里不是天堂吗?怎么还活着?我没死?”
“这儿是天堂,你当然活着啊。”那人笑着,又递过铁壶,示意老石再喝点。
“这是……什么天堂?”
“天堂村。”
石仲仁真的笑不出来,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救,“我记得我穿越国境的时候被人抢了,然后躺在泥水坑里,是你救了我?”
“我只是路过,远远看见有什么东西往泥水坑里跳,以为是什么动物,觉得奇怪就跑过去看了看,等我到那儿你都已经失去意识了。我把你捞了出来,看你全身赤裸,估计你是被那帮人给抢了,可能一时想不开要了结,正巧我车上有毛毯,就给你裹着带回村里来了。”
老石这才回忆起自己爬出泥坑又跳回去的事,勉强笑了笑,现在裹着毯子喝着热水,又觉得活着很舒服,不愿再去理会刚刚遭遇的一切。
“这是哪里?靠着国境线吗?”
“就在国境线上,这里是片山谷,一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这儿以前应该是个村庄,村民们不知去哪之后就荒废了,看起来至少荒了几十年,眼下这个村子里只有几个我们这样的人。”
“我们这样的人?”
“都是被那帮人给抢了的。”
石仲仁看着头上的灯光,“这电是哪儿来的?”
“太阳能电灯。”
说话间帐篷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矮小的男人撩开帆布门跨了进来,“他好点没有,呵,能坐起来啦,不错,一会儿吃饭,吃完饭开会,你也得参加。”矮小的男人伸手指着老石,说完转头走了。
老石又向那个黢黑的汉子投去疑惑的目光。
“是这样,我稍微跟你解释一下。算上你,这个村子现在一共有七个人,我们老大待得最久,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多,你刚来,虽然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但没办法,人手太少了。”
黢黑的汉子把视线从老石疑惑的目光上移开。
“我们准备攻打那帮土匪。托这个村子的福,这一两年的时间我们从邻国弄到了不少生活用品和武器。村子中每个人家的地窖里都堆满了金砖和珠宝,用都用不完。村民们怎么了我们不晓得,但房子都垮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我们拿了人家的财产后,都跪着给人家的房子磕头,好抵消罪恶感。现在东西都置办齐了,有一个算一个,我们准备今天晚上动手。”
老石坐在用木头搭的简易板床上,低头想了想,命是人家捡的,当还,“我叫石仲仁,当过兵。”
“你是老七,这样好记,我是老六。”汉子拿了几件厚厚的衣服递过来,老石接过缓缓穿上。
晚饭很简单。老石跟其他人相互打完招呼,算认识了,他认出之前那个矮小的男人是老五。会议开始前,所有人都去上了趟厕所。
“我们的目地很明确,今晚将是个不眠夜。老六这段时间出去侦察收获颇多,土匪的大本营和我们进攻的路线都摸清楚了,今天还顺道给我们带回个战斗力,当过兵吧,那就好,不然不敢拿枪啊。兄弟们,我们训练得差不多了,喝了这碗酒,上战场!”
石仲仁举起碗,跟着他们一饮而尽,六双眼睛瞪得死圆,只他的那一双有点朦胧。
“抄家伙,走!”
老石紧紧跟着,走路有点打飘。
四辆越野车整齐地停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这四辆车,除了驾驶位,其它座位已全部拆除,前两辆有天窗,车顶上反架着重机枪,车后排是两层金属做的架子,轻机枪和霰弹枪一样一层;后两辆没天窗,副驾位置改支着榴弹炮,冰冷的炮口向斜前方呲出窗去,有个向下倾斜到驾驶员手边的木架上整齐而小心地排列着一枚枚榴弹,后排的木箱里全是手雷和炸药。四辆车内壁都加装了厚厚的钢板,放武器的金属架子全做过减震处理,车轮都是实心胎,看样子玻璃应该也都是防弹的。装备的确不赖,老石咽了咽口水。
“还照之前安排的来,我和老二上一号车,代号‘老鹰’,老三老四二号车,代号‘秃鹫’,我跟老三一人一挺重机枪,老五三号车,代号‘野猪’,老六四号车,代号‘大象’,老七,你跟老六的车,蹲后头,把那几箱手雷挪一挪,算得上个火力点。”
“好,”石仲仁答应得干净利落。他拖拽着还没完全恢复机能的身体,穿戴上防弹衣和头盔,爬进第四辆车的屁股里,反坐着,一旁等身高的炸药箱,陪着他数天边的星星。
路不太好走,老石待的车还陷过一次泥洼。国境线上的夜色很美,薄薄的云轻纱般缭绕着星星点点的光,月亮又大又重,让人觉得陌生,却很温柔。
车内的对讲机响起信号,眼看就快到了。老石打开掀背式的后门,端着枪,预备了几颗手雷,睁大眼睛,警惕着周围的声响。
那是个堡垒式的城寨。趴在半山腰上,仿佛蒸汽机械时代的遗物。老石直摇头,这种地势易守难攻,也不知道他们六个人所谓的准备究竟怎么样,如果只凭一股气往上冲的话,自己这条命今天算交代了。
越野车的轮子咬着山坡向上爬的时候,正对面那座蒸汽机式样的城堡亮起了灯光,石仲仁扭头去看,但看不太清,光听着对讲机里叫喊声不断:“他们发现了,发现我们了,兄弟们不要怕,按训练好的队型排列,顺时针方向绕着大本营转圈轰炸,‘野猪’跟着我们先攻,‘大象’跟着‘秃鹫’在大本营门口佯攻掩护,等我们绕到后头再上,180度对位夹击。先炸围墙!”
老石神经紧绷,他完全对不上这些代号谁是谁,就记得自己的车叫“大象”,名字土得要死,但是抱怨不得。“大象”跟在“秃鹫”后面,减缓速度向城寨门口驶去。
只一瞬间,子弹就从两旁的哨塔上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结结实实地钉在他们车上,老石本能地拉下后车门挡子弹,看见眼前厚重的大铁板是一百个安心。楼上的一轮好像扫完了,他抬起重重的门,跳下车蹲着,这个时候如果拿枪对哨塔扫射纯粹是浪费子弹,手雷就在身边,能扔多少扔多少,能扔多远扔多远。坐在驾驶席的老六早已把榴弹炮瞄准了正门,在那帮土匪扫射的时候就先给了两炮,现在更是放开了怼,没几下门口全烂了,老石离大门稍近些,眼看里面冲出了土匪,胡乱丢个手雷过去就赶紧往车里钻,子弹撵着他的脚跟追了上来,可没过多久,他发现对方没了动静,打开门稍微瞧了瞧,土匪都在地上躺着,这才反应过来,“秃鹫”老三手里可是有挺重机枪的。他们配合的真不错,老石放心了不少,看来老大口中的训练真不是说说而已。
土匪城寨不算大,没一会儿对讲机又响了:“‘秃鹫’和‘大象’,开始按30码的速度绕圈进攻,我们已经到达正后方,轰了主楼几炮,你们绕过来的时候,老七,你拿着枪和手雷找地方躲着,我们先去把围墙炸了,你趁机往大本营边上跑,找离你最近的车上。”
石仲仁心一下凉了,他们这是要把我卖了吗?犹豫间看见老六盯着自己,冰冷的眼神让老石更没了主意。下车,死多活少,不下车,估计他们六个能把我炖了。还是下车吧,怎么说命也是人家捡回来的,就当报恩了。老石带着装备往下跳时,身后传来一句,“放心,有我们。”
真不是空话。在前枪后炮的排阵上,两辆重机枪车顶上的探照灯这时各向着天空射出一道白光,土匪们早就慌了神,看见有灯光,立刻把火力集中去那里,而重机枪下的天窗刚才就合上了。老大和老三趁黑分别溜去了各自队伍的后车,拿起炸药借着掩护一路顺墙根放置。看来,让石仲仁下车是担心他妨碍作战计划。不久,藏在主楼墙根下的老石听到了连续的爆炸声,耳朵里灌了一两下就听不见了,像是信号中断似的耳鸣持续聒噪着。他想掏掏耳朵,还没来得急伸手,身旁不远处的围墙就倒了,石仲仁想了想,不等了,抱起枪准备往城寨边上冲,去找同伴的车。
四辆车发狂地怒火喷薄而出,子弹、榴弹和手雷到处落脚,打得土匪们毫无还手之力,四下溃散。老石躲在一块被炸成梯形的墙角旁看了会儿发现不能进战场,子弹不长眼,被误伤就惨了,而且他们的车子现在顾不上来接自己,想了想赶紧往主楼里面跑。城寨里的灯光已经灭了,估计是电线炸断了,老石的想法很明确,土匪们并没有发现他,往主楼跑,一来现在没有光,对方分不清敌我,不会乱开枪;二来也能躲躲同伴们的猛烈攻势。
但他没有想到,主楼里空无一人。老石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碰上。他觉得奇怪,转念又想,土匪的大本营,又建在半山腰上,是不是在山里挖了暗道,真的基地或许建在山洞里,而这个城寨只是幌子,厉害的还在里头。想到这儿,他腿有点发软,估计不出敌人的数量,踉跄地跑下楼,想回到“大象”里去。
跑在一层楼梯的拐角处,老石觉得有些异样,好像楼道边有一丝光亮,这时外面的狂轰乱炸似乎也停止了,老石大声喊着“是我,是我,”脚不着地,飞奔向哥几个的车,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我们还在想,你躲哪儿去了。好家伙,都冲到主楼里去了,好家伙。”
简短的寒暄结束后,老石定了定神说,主楼是空的,而后提起那束光以及自己的猜想,老大思考了一小会儿,说道:“有可能,兄弟们不要大意,跟我来。”
黑夜的气息越来越浓,暴躁过后的死寂,让人无法即刻融入其中。六个人都下了车,跟老石一起站在地上,这片山地踩起来不那么硬,但是隔着靴子,能感受到有股冰冷的宁静在血液中蔓延。
七个人都很紧张。老五个子最矮,行动敏捷,比较起来,这种钻地道的活计他拿手些,打头阵理所应当。接近那条光缝并不困难,进入那扇小门才是麻烦。老五有点虚,老石看了出来,但这种时候他一点也不想去顶老五的岗。虽然他衡量过,按战力来算,自己是最弱的,抛开身体尚未恢复不谈,从实战和训练的经验看来也没法和其他六人比,如果需要用牺牲换取情报,那自己应该是第一个上。但他现在根本不想。
老五用枪杆子顶开那扇发光的小门,没出现什么动静,他试探性地往里看了看,又开了几枪,反复好几回才确认门后面只是条狭长的通道,没有土匪。
这条通道虽然没有岔路,但拐弯抹角很不好走。一开始,几个人是匍匐前进,深入一些后才可直起身子步行。隔一断距离有一盏灯,通道的尽头是扇对半开的铁门。七个人调整好武器,准备突袭。
门没有上锁,老五将门踢开后并未直接冲进去,而是先凭空扫射了一轮。等枪膛空了定睛观察,发现里面是个工地样的场所,像是什么工程刚建设了一小半,四个角落各有一盏照明灯,可能电压不稳,灯光在微弱地忽闪,地上装财宝的箱子堆成了山,几个女人靠在墙边瑟瑟发抖,吓失了声。老五和老大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慢往工地里走。
老五进门就被干掉了,接着是老大,屁股上全是血孔。老三跟在老大后面,由下自上被射穿了脑袋,老二和老四手快,硬将他拉了回来。几个人赶紧退回通道里,把铁门紧紧关上。
老三死前只说了两个字,下面。
“子弹是从下面上来的!”
“下面?人藏在哪的?地上有暗格?”
“有可能,大家注意脚下!”
“这样,先把通道里的灯砸掉,我们都往后退,然后用枪把门顶开,看看反应。”
“好,我去砸灯。”
老石听着他们讨论,没乱搭茬,也没乱往自己身上揽活,只安静地在通道里待着。铁门重新被顶开一条缝时,老石隐约感觉门缝那边有个身影。
他没看错,那个人影举着枪,枪口一伸进门缝就对着黑暗的通道疯狂地扫射。老石本来蹲在队伍最后,刚才,在他看见那个黑色身影的一瞬间,就用尽全身力气蹦了起来,贴着墙快速往铁门左侧移动。他本来想喊,转念又闭住嘴巴,无论暴露同伴还是暴露自己,这时都是禁忌。门缝里持续喷射着子弹,老石藏在半扇铁门与墙形成的夹角里,估摸着对方的身高,等子弹停了,他猛地撞开门,甩起膀子顶在那人喉头上就是一枪。
世界在悠扬的回声中渐渐安静下来。门口确实有个暗格,而现在已经没人了,那个家伙十分聪明,但土匪终究是土匪。老石喘着粗气,警惕地四处摸索,冷汗顺着下巴不停甩落,碰巧滴在手背上时,他也没感觉到冰凉。柴油发电机的响声冷漠地从远处传来。他绕了好几圈,确认这个场所没有其它出入口,里面也只有几个没武器的女人,方才就地瘫软下来,开始浑身发抖。
石仲仁一车车地把兄弟六人的尸体、几个女人和金银珠宝拉回了天堂村。在村里修了六座坟墓,给那几个女人分了些财物,让她们回家,但是女人们说不想回去,说要去找一个卖时间的人,把自己失去的时间买回来。老石没说别的,又多给了她们好些珠宝,最后把那个土匪窝连同三辆防弹玻璃都已被打成雪花残片的战车一起炸个粉碎。
他看着六个人的墓碑,不知道该刻什么名字,只能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这样一一刻下来。好歹兄弟一场,石仲仁在这儿守了七天才走。
他也不知道兄弟六个用了村里多少钱,就用土匪的财宝把每家每户的地窖都塞满,又拜了三拜。
老石挨个拜完所有人家之后,拿着剩下的财宝开着四面透风的“大象”,离开了天堂村。
他也想去找找那个卖时间的人。
老石花了十年去找,可他没有买下哪怕一分钟。那个卖时间的人告诉他银杏镇什么也没有了,而他仍然去到那里。然后,又回到了白桦林。
当他再次遇见那位没有温度的看门人和他肩上的猫,心里满是安全感。
“回来啦?”服务生脸上依旧挂着之前的微笑。
“啊,回来了。”
“怎么样,来点苹果汁吗?”
“不了,给我来杯热可可吧。”
“好的。”
等饮料的空当里,老石仔细地看着桌子中央那个红宝石般的按钮,越想越觉得别扭。他猜想,可能一按就会来人把自己带走,用不了多久就会让自己变成这座城镇的良好居民。
“您的热可可。”
“谢谢。”
“喝完别忘记按按钮哦。”
“那什么,我想死的明白些,你跟我说说,按钮到底是做什么的?”
“镇长有规定,不能说的。要不,您直接去问镇长吧,今天他就在大门口。”
“那行,我先去问问,过会儿再回来喝。”
“您可以端着杯去,没事。”
老石见服务生这么说,一点也没客气,拿起杯子就往城镇入口走。
天色已晚,镇长仍然站在那儿,重复着老石白天听到过的那句欢迎用语,“您好,我是本镇镇长,欢迎您到我镇观光,本镇商品齐全、物美价廉,愿您在此拥抱明天。”
石仲仁上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欢迎您的到来,”镇长边说边转身张开双臂,老石不习惯被拥抱,勉强将镇长的右手拉近过来握了握。
“镇长你好,我想打听个事。”
“不急不急,您逛过我们白桦林镇了吗?我们镇子虽然比不上大城市,但在乡镇当中可是数一数二的,我为您找个导游怎么样?陪您先逛逛,您看,风尘仆仆地来一趟,不好好在这里休息休息怎么行?”
老石使劲挤出了点微笑,将杯子举给镇长看,“逛过了,你看,这不都喝上了嘛。”
“哦,那就好,那就好。饮料还可口吧?唉呀,光喝这种甜的东西,没有营养啊,我们镇上有家西餐厅,厨师都是从国外请来的,在我们这里开发的本地化菜品那叫一个好呀,您一定要尝一尝,一定要尝一尝啊!”
“谢谢,但我这胃不好,吃不惯西餐,见笑啊。这个,我就是想问一下这个点餐的事。”
“哦?点餐的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问题吗?我们的服务员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吗?这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不不不,服务员态度很好,我不是说这个,我想问呐……”
“唉呀,十分抱歉,您稍等片刻啊。”
这时从不远处跑来一位礼仪小姐样貌的姑娘。石仲仁刚刚就听到高跟鞋点地的急促声,正好镇长打断了对话,他就顺着声音回头看去,一个身穿旗袍的姑娘慌慌张张地往跟前来。她包裹在外的那件淡粉色旗袍与娇小可人的身姿到是贴合,但鞋子的颜色太厉害了,粉配绿,且配的墨绿。万粉丛中一点绿,其实不难看,只是相当厉害,老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镇长故意离开老石几步迎上去,用手撑大耳朵接住她说的悄悄话,很怕漏出来。
“这位朋友啊,非常抱歉,我现在有点急事要处理一下,今天可能没时间为您分忧解难了,您看这样行不行,这位呢,是我的助理,让她陪您随便走走,有什么问题可以先让她为您解答,她无法回答的呢,再上报给我,我必将认真对待,亲自给您一个完美答复!哦,还有啊,过会儿在喷泉广场,我们镇将举办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庆祝晚会,届时请您务必前来参加!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镇长说完微微鞠了一躬,赶忙小跑进镇子里。石仲仁端着杯子,内心情绪比较复杂。姑娘说,再过一会儿白桦林镇的大门就会自动关闭,她得替镇长站完岗,所以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问,但是没有办法陪他四处去逛,请他原谅。
“没事,我也不太想逛。就是说,这镇子晚上不给出去吗?”
“嗯,镇长定的规矩,我觉得挺好的,夜晚黑漆麻乌的多危险,不给出去,别人也进不来,多好,然后白天都有人站岗的,镇长平时不站哦,一年才一次,而且除了我,平时都很少有人能见到他呢。”
姑娘笑得很甜。老石大概明白了,今天不问清楚,那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哦,那还真是巧了,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为什么在镇上消费都得按那个按钮啊?”
话一出,姑娘立刻收敛了笑容,“这个嘛,你如果真想知道,得写咨询申请的,如果你现在就写的话,我可以直接带给镇长,能省去一些中间环节。”
这到让老石犯难了。写好写,问题是手上这个杯子还回去的时候,就得稀里糊涂地按按钮了。他虽然不太怕出什么事,但也不是很想按,要不谁大费周章跑到镇口来这么一出。
“那还是算了吧,我不问了。唉对了,镇长说的晚会是庆祝什么的?”
“晚会呀,绝对是场好晚会,你去了就知道啦!”
“你们镇上的人说话好像都神神秘秘的嘛。”
“优良传统嘛。”
姑娘说完又冲着石仲仁笑了起来。
找了个最靠广场的旅馆住下,又在旅馆附近点了顿好吃的晚餐,老石才慢悠悠地向广场走去。
皓月当空,喷泉广场人山人海,离开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大篷车。“盆地”里坐满了前来参加晚会的观众,最底下的嬉水池上结结实实地搭起了舞台,灯光照下来相当好看。老石这才明白将这里设计成古希腊戏剧场的用意。
身边随波逐流的全是陌生面孔,他没有下去“盆地”里和别人挤座位,而是在广场观景台上找了个角落坐下,虽然远,但也算看得清舞台。最主要的是,没人会和他抢这毫无价值可言的地盘。
他下午去咖啡馆还杯子,扭扭捏捏地按了按钮,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服务员笑他胆小,他也没办法。老石不想跟任何人产生争执,或者其它感情。
“各位来宾晚上好,我是本镇镇长,欢迎您来到白桦林镇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晚会现场,本次晚会为您请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演出团体,一共为您表演三十四个节目。无论您喜欢什么样的表演形式,今天在这里,您都能得到最大的满足。节目精彩纷呈,表演美妙绝伦,回家睡个好觉,明天更加美好!”
石仲仁在心里算了算,假如一个节目五分钟,那整场演出要将近三个小时。还好自己找得是观景台,待会儿坐累了还能躺下休息休息。
可节目确实好看,让人目不暇接,老石完全没机会躺下。虽然他仍不知道这场晚会是为了庆祝什么。
压轴是一段芭蕾舞。他终于舒展开僵硬的身体,让各处关节不停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华丽的东西看得太多,会有审美疲劳。老石躺着数天空的星星,恍惚觉得,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国境线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大轴来了。镇长还上台专门介绍了表演团队和演出内容。
“各位来宾啊,星光璀璨,明月依然,但是我们的演出呢,已临近尾声了,我代表本场晚会的所有工作人员,再次感谢您的到来,谢谢。下面,将是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由‘失败马戏团’为您带来的马戏表演。请各位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上台!”
老石躺得正惬意,一听到‘失败马戏团’这个名字,立刻就蹦坐了起来。这是他曾经创立的马戏团。
“团长先生啊,来给大家打个招呼吧。”
“大家好,我们是‘失败马戏团’,很高兴今天能够来到白桦林镇参加演出。我们是一个表演失败的马戏团体,我们认为,只有为了失败而去失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谢谢大家!”
这位团长的声音让石仲仁觉得很耳熟。他跳下观景台,顺着“盆地”里的石阶大跨步地向下走,想去舞台前看个究竟。
马戏团团长远远瞧见老石从观众席上下来,等他快到自己身边时,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这位观众如果想要签名或合影的话,请等我们表演结束,专门请您去后台一叙。现在还请先看表演吧,好吗?”
石仲仁看清楚了说话人的长相。没错,是那个卖时间的人。
失败马戏团的节目并不长,可是看完表演的人,没有一个起身离开。纯粹的时间在空气中蔓延,然后一丝一缕地灰飞烟灭。良久,观众们才三两下地拍起手掌,掌声不大,却余音绕梁。
老石看着曾经一起游历四方、如今已饱经风霜的伙伴们,双眼湿润,跪坐在台前。
夜色渐深,在那辆停得稍远的大篷车里,大家坐着相互只寒暄了一小会儿,团员们就去睡了。卖时间的人倒了两杯酒,随手递过一杯给老石。
“怎么样?”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我除了时间和钱,一无所有。”
“你为什么知道我原来做过这个?”
“还记得那天吗?就是你从我镇上离开的那天,我开始从你的脚步慢慢往前倒推,一步一步地推,一直推到了你小的时候,有一天,在放学路上遇到过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你应该不会忘记的,那年你十一岁。就在那天,我了解了你目前为止所有的人生。你知道,干这事用掉了我多少宝贵的时间吗。”
“……为什么?”
“开始是好奇,因为在我无以计数的顾客当中,你是唯一一个找到了我,却连一分钟都没有买下的人。但是当我慢慢看下去,我又对你的活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活成那样。最后,我算是找到了原因。”
卖时间的人露出了微笑,而且笑得很不寻常,不是那种社交场合惯用的笑容,更不是那种看似掌握了一切,而目中无人的嘴脸。他的微笑很亲切,又有点苦恼。
石仲仁一口喝光杯中的酒,麻热感迅速从胃袋膨胀到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他低着头,等这阵感觉顶过去,“你真是闲的慌,闲得我都没话说了。干点什么不好,看我的人生?我哪有什么好看的。”
“说句实话,还是挺精彩的。尤其是创立这个马戏团,然后入狱。”
“……”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让那个青年人从那么高的台阶往下跳,还要失败给大家看,只是为了说明你对失败的定义,连我都觉得,太残忍了。”
“……”
老石牙关紧咬,伸手要酒。
“我是个罪人,从那天开始一直都是。”
卖时间的人往他的杯子里倒了些酒,看老石表情越来越凝重,便岔了开话题。
“唉,现在还不想买点时间嘛?”
“……,请你帮我个忙,我会把所有钱都给你。”
“要是想让我帮你找那个姑娘呢,很遗憾,你的钱不够。丑话还是说在前头比较好。”
石仲仁的确是这个打算。他再次把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让酒冲散嘴里几欲脱出的话语,咽下无奈,将所有的情绪都葬送在身体里。
“我去了银杏镇,除了一块门牌号码,其它什么都没找到。”
“嗯,你可以再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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