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马戏团
流转
“哈……呜。”
6点,清晨,天还没亮透。我懒懒地坐在床上,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床很小,比普通的单人床窄,刚能好睡下一个人。屁股下坐着刚换的白色床单,腿脚散漫地盘着。薄薄的、微微泛黄的白色被子没劲地耷拉在腿上。6点,起床的时间。能听到海的声音。我穿上衣服,打开房门,沿着走廊往正门走去。隔着那道玻璃看海,依然的蓝。这里看不见太阳,所以无论起多早也无法看见那动人的日出。浪,一浪接着一浪,抚摸着暗金色的沙。一粒一粒的沙,铺满了整个海岸。
“早,”我回头,清了清嗓子。
他是这里的管理员,打开各楼层洗手间的门是他早晨的工作之一。这里,是一家开在海边的商场。
初到这里时,我无论如何也相信不了。可的确是商场,有柜台,有货架,有电梯,有收银台。除了没有人和商品,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可以算作商场。估计是还没开业,刚踏进门那一刻,心里这么想着渐渐缓过神来,顺着耳边传来商场独有的那种能够促进肾上腺素分泌的营销式广播,而后细细地播送出小到较无声大那么一丁点的音乐声,极难听出是什么曲子。有钢琴声。
乘着电梯上楼,再上楼,就到了顶层。建筑不大,楼层也不像正规商场那么高,感觉上和普通公寓没两样。上楼时便被这种设计搞糊涂了。粗略的环视周遭,内部呈“凹”字形,缺口即是正门处。“凹”的两边是柜台货架,底部则是一排房门相邻的房间。房间门和那种上面挂个牌子写着“XX室”的门不同,这是种仿佛用盆慢慢倾倒清水所形成的扇形水面一般看起来很舒适的门。三层楼的格局如出一撤,只是灯光每况愈下,一层一层越来越暗,暖白色的灯。自一楼开始,房门我便一一敲了,无人回应。全部敲完,全部无人回应。从这座房子的大门内向外看去,似乎能够看见希区柯克来回踱步的脚印,上楼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了这种想法。不能不想。
没有人。我倚坐在三楼的角落里,把行李箱紧贴在身边,渐渐睡去。朦胧中,有人推我肩膀。挣扎着睁开睡眼,一个身影站在面前,我反射性地哼了一声。一个男人,身形纤瘦,肤色惨白。“跟我来。”只有这一句,如此便是我与他见的第一面。没有名字,在这里,所有人都没有。包括现在的我。不是我忘记了,我记得,可是别人记不得。
跟着他,几步便来到三楼最中间的房门前。“中间的门通向卧室,最左侧的是洗手间,最右侧的是餐厅。洗手间里有淋浴。”他说的不快不慢,对于介绍事务性的内容来说,语速刚好。看来很习惯于介绍。他把钥匙交给了我,“收好。”说完,下了楼。
我没有追上去,刚睡着一会儿,被人叫起来就是一堆啰嗦,任凭谁都会想直接把对方塞进枕头里然后垫着继续睡觉的。其它的明天再说好了,我去开了门,睡眼惺忪地找到床的位置便一头栽进了被子里。
顺着走廊向右,洗手间的灯亮着。暖白色灯光冲淡了些凉意,虽然这里基本无法感觉到早凉。镜子中映出一张血色正渐渐退去的脸庞——不用多久,我也会像他那样肤色惨白。估计也不错,肤色若能白得像唐太斯那般,也挺性感的——脸,让眼窝空洞的黑色突现出了一种犹如枯叶未经翻飞就直直地落在地上一样的现实感。我向脸上扑了点水,简单地擦去,随后便走往餐厅。
餐厅里只供应水,凉凉的,比冰还透明的水。他总在右侧靠窗的角落坐着,看海。我到柜子里拿了一个杯子,在他的对面坐下。他没有看我,只是些微地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玻璃杯。
每张桌子的中间,都有一个出水口,是用青竹削成的。水缓缓地从竹口流出,形成一条晶莹的缎带,滑入倾斜于桌面的一块暗灰色石器中。我接了约半杯。在不怎么大的餐厅里,两个人就这么坐在窗边,一言不发。我看着他,他看着海。他看起来不怎么愿意和别人坐在一起。到底是我自行坐下的,人家不愿意也很正常。
因为无所事事,每天坐在这里,我都会去想这栋建筑的内部结构。这个房间,那个房间。自从来到这里,我只在自己的卧室、楼层的洗手间、这个餐厅和商场的大厅之间来回走动过。只需要在这些地方来回走动,便可以日复一日地活下去。
临近午时,阳光比刚来这里时的感觉强烈了些。他起身,拿着水杯走出了餐厅。每天的这个时候,他会去商场大门那里,坐在地上,慢慢地喝。而我则仍然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座位上,将脸埋进臂弯,听着耳边细细地流水声,闭目养神。时而一睡就是夜深。
时间慢得让人失去了知觉。
透明的雾气,渐渐开始在房间内升起。这是从通风口飘进来的暖流。应该是夏天,现在。卧室会微微变得热起来。
我端坐在卧室里想着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卧室中度过,想必他也是。我开始希望自己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做些什么。想要看书却一本也没有,于是做罢。试着冥想了一会儿,很静,静得似海浪般纯粹。从通风口飘来依然微微湿热的空气,一如钢琴低音部分的伴奏和音,配上巴赫那把没有伴奏的大提琴。
今天在餐厅没看见他的身影。我拿着杯子,去商场大门那儿找,他在那里坐着。“今天怎么没有去餐厅?”沉默,让我好像对着一种形同棱镜般的物体抛出也许只是单方面靠近似的声音,义无反顾地被折射去了虚无飘渺的另一尽头。他自那天那种用以稳固座钟而将钟底部镶嵌沉重钢铁般的介绍以来便没有对我表达过任何类似语言的东西。盘旋在这座房子内唯一的话语,也不过是如同海水周而复往的我的自言自语罢了。
他总是倚坐着,不在餐厅就是在门旁。有时候想和他聊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上。其实我很好奇他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这几个星期以来,每一天都看着这样的他,我以为他在等着海。而他对于这一类的问题,只是轻轻摇过一次头。我便什么也不再过问。也那样坐在桌前、靠在门边,看海平线不停地把她自己的波浪推向岸沿。
第一次把行李箱里东西通通倒出来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月月底。我希望能找到什么。只是这种希望究竟是什么自己也不确定。
一些衣物,几件全然用不着的日常用品。我慢慢地翻看,这一堆杂乱的东西瘫痪似的伏在床上,病入膏肓。一件我想找的东西也没有。在把它们重新塞入箱子里时我的指尖在一件上衣衣兜里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的片刻不禁笑了起来——是一支钢笔。墨囊里还有些墨水。我半微笑着找了找,没有纸,没有书,在床上瘫着的这堆东西里再没有看起来能让人产生希望的物品了。我呆呆地看着,在心中搜寻着关于它的一切记忆。想不起来它是谁的,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被我握着。笔通体白色,笔身有一丝细细的划痕,如同一条雪栈镶嵌在云雾白峰的山峦。笔尖很好看,竖琴般的金色花案在闪光的银色胚胎上向两边舒展。我旋开笔身,看了看上墨器内,墨水如同蝶翼般蜷曲地贴在透明管壁上,不容乐观的剩余量。
去到餐厅,我拿了一只类似酒杯的极小型杯子在餐桌旁坐下,接了约一个笔尖高度的水,将钢笔里的墨水从上墨器里旋出来。良久,墨水才凝聚成滴落入清澈之中,让千丝万缕的墨色云絮在无暇的琥珀里缓缓地渲染开去。我静静地看着它们慢慢地融合为一个浑圆的云团。
沉静下来后,又往杯里续了大约刚才五分之一左右的水。云团中心霎时间产生了风暴,云絮们不知所以地相互推攘,混乱地翻卷着。
我将钢笔尖轻轻放入杯中,吸入,吐出,吸入,吐出,然后用笔尖悬空着搅拌。等墨水混合均匀后,我将墨水如数吸入墨囊中。若有纸就好了,很想试试手感。
来到这里第二个月的第一天。餐厅窗户换了,一整面墙,全部换成了透明到近似不存在的落地窗。原先嵌在墙内的半扇开合式窗子已不明踪影。墙也不知去向。
我把钢笔横放在了餐桌上,我和他之间。笔尖笔直地指着桌子中央流动的水线,暗灰色的石器在它的身旁显得很迷茫。他一直盯着那支钢笔。片刻后,起身走了出去。虽然这几天我总在想些什么,却总想不起来。他对这支笔好像很感兴趣,我不觉间有点愉快。
之后的日子里,他仍旧在餐厅或者大门那儿坐着。窗外,门外,是一同片海。熙熙攘攘的海水,洗刷着熙熙攘攘的沙。同一种永恒,在平静中漫延着。从那天起,我查觉到了某种近似期待的感觉在心里生长着。这里,只有我和他。
今天的餐厅橱柜旁新放置了一盆水仙花。我依旧坐在位置上,依旧将钢笔摆在桌上,依旧让笔尖笔直地指着那条绵延的线,并未拿杯子。落地窗通透的映现着海的样子。倚靠在窗上,双眼浮现在透明之中,湛蓝的海岸线轻微地拍打着我眼眶的下沿。
他手边的杯子已经空了。
第一次注意到,他接过杯子的手,修长、白净,丝毫杂质也不含混在内,如同钢片琴敲出的音符,纯净、透明。
阳光的暖意渗透进了我的身体。杯里的水消融着指腹的温度。
他起身,上去三楼,进了第二个门里。那个门在盥洗室和我的卧室之间,看起来要比两边的门都窄,或许只是错觉。
我仍然坐着,注视着正门口,看着那个他放在门边,透明的玻璃杯。它被门玻璃的阴影吞食的一干二净,很小很小,却仍然反射着一星光点,不想屈服于那片荫翳。海浪仍在门外拍打着沙石,细细的声音在凝着神的耳际萦绕。
他走出房间,锁上门。手里拿着一本书。走近了递给我,我接过来,是一本装订得像书一样的日记本。
不知道是谁写的文字,分外隽秀。
—— 人类,好像是一种脆弱的生命体,可感觉又很坚强。一瞬间,生命这物件和宇宙比起来的话,就如同是一瞬间。太短暂了,短暂到了无法做任何长久的事的境地,所以很多的事,人类都需要通过延续生命来完成它。人类延续自己的生命,这应该是自然的能力。延续着,延续着,也许能延续成一种永恒。延续,可能自身就是一种永恒。那么,只要能延续下去的话,人类应该就能够永生。只要是人的话,或许无论如何,都会或多或少带着人类的想法,或多或少都要用人类的语言记录一些什么下来,从古到今好像都没能超越这样的层面。书可以算作传承者,也许是人类目前为止发明的最好的传承工具。
—— 人与社会在共同发展着,人的思维、智慧在不断的进化着,人类在不断地探索着未知的什么。或许人类和社会其自身也会不断地发展、不断地进化、不断地探索着什么。也许是自然按照其规律运动着,这是一种宇宙间无形的规律和变化,这样的事,可能就是大自然运动的根本因素。好像没有目地,就只是不断的依照着其自身的某种规律性的东西自然地运动着。也许不分好坏,可能对于大自然来说任何事物都不会存在任何好坏之分的,某样事物出现了,那么它好像就是必然的,某样事物灭亡了,那么它好像也是必然的。感觉犹如人与社会的关联,如果人做事可有目地,可无目地,那么社会的发展亦可有目地,可无目地。无论在这两种状态的哪一种情况下,都会或多或少的产生对社会有影响的变化,社会就这么发展着。
—— 如果想去思考宇宙的话,人类就必须得是永生体,人的生命必须要达到比宇宙存在的时间还长的地步,这样的话,或许才能看清、看全整个宇宙的样子,或许才能懂得什么是时间,或许才能懂得什么是永恒。那么,人类现在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思考一些人类能够思考的东西了,思考一些人类本生的东西了。所以一个人的话,如果想完全的思考自然的状态,可能是无法做到的。那么,人类只要能够延续其思想,终会有那么一天,人类的智慧能够超越过永恒,去往时间的尽头。也许只有这样一来,人类才能去思考自然的状态。人类延续着生命,延续着思想,应该就能触及永恒。
—— 自然的一切,也许也是越进化越好,那么,人类,人类社会,地球,整个宇宙,或许都只是其进化中的一部分而已,这些事物,在某一时刻是必定会消失,然后取而代之的是更新的(可未必是更好的,好像它可以选择回到某个原点)事物。新的事物也同样会按照某一种规律进行变化着、发展着。自然是要进化的,自然是在运动的,一切都依着其规律。
—— 从根本上来说的话,人类,社会,或是其它任何事物的发展、进化、演变,应该都是依照大自然的规律在永恒的运动着。那么,自然所做的这一切,有目地的或无目地的,有目地的是为了什么?而无目地的又是依靠着怎样的一种状态在维持?人类或许是无法知道的,也许是因为人类是自然的产物,可能必定是要跟着自然运动的。虽然人类有着思想,有着智慧,会去想这一切是为什么。或许人类思考出自然规律的目地性的可能也是有的。但若自然规律的目地性让其自身的一个产物思考出来了的话,它会不会变化它规律的目地性?它会不会让通过思考而清楚了它的规律的目地性的人类灭绝?它会不会以其它什么样的某种人类所想不到的方式来改变这一切?或者什么也不去改变,依旧按照其规律来运动。那么,让人类思考出自然规律的目地性或许是自然自身选择的一种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人类自身会发生什么改变?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又会发生什么改变?自然对人类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好像无论怎样进行下去,自然或许只允许人类在有限范围内的无限可能中进行思考。
—— 应该是自然规定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运转。人类的进步,社会的发展,就如同地球会自转和公转一样,这宇宙间的各种物体都在不停运动,应该算是自然创造了这一切,应该算是自然在让这一切运动着。人与社会同是宇宙间的事物,好像是先有了人,然后是人创造了社会,之后好像是社会影响了人类,最后好像是两者不停地相互促进着、发展着。人有着思维、有着智慧,可以进行思考,然而,自然遵循着其规律,去创造了人,也去创造了其它的一切。作为宇宙来说,人类这种物件只不过是其组成部分之一,是否需要存在也只不过是依着其规律在运动的。也许作为人来说,作为人类来说,其自身就是全部。也许,是否能够永恒地存在下去才是人类是否能够去思考宇宙的首要因素。
我抬起头,凝视着他苍白的面庞。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让我看这些文字。
他希望我能帮他写日记。
我拿出钢笔。以下这几句被我记录下的话语并不来自他的口中。只需在那个房间里和他对坐着,便能够感受到一种充实而空洞的想像,如同思想的交织,如同我的世界与他的内心进行着融合。
—— 夏天的时候会涨潮,海水会靠近大门这里。那一年,一点点海水透进了门缝,我用瓶子保存了下来。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海,瓶底还沉淀着沙。听着海的声音,这里最近。
然后,他走了。
在这个夏天,他离开了海边。
临行前,他告诉我,他想成为一个售卖时间的人。
他只想告别单纯。
我仍旧每天拿着杯子,在餐厅喝水。只是水杯里,少了些许清澈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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