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世有草木者千万,静观世事,默然无言。
从记事起她便生长在这里,从未离开。
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品种的草木,也不曾问过旁人——即便问了也得不到任何回应——草木总是无言的,沉默是它们的天性。
她化了形,意识到自己同其他树木也有所不同,但她仍沉默着,不去过问。
她日复一日坐在树杈上,晃荡着自己的双腿——也许是腿吧,她不知晓。她最喜欢清晨的第一抹微光,温暖而不炽热,夹杂着还未散去的薄雾,一切都那么怡人。
林子渐渐热闹起来了,尤其是她所生长的山麓——再高一点儿就太凉了,她拢了拢自己薄荷绿的衣裳,她向来是畏寒的。
身边的草木陆陆续续倒下了,她突然有点想哭。草木总是无言的,可是它们倒下的时候也会发出痛苦的呜咽,这是它们对其他草木的警告——但显然无济于事——它们扎根在这里,生长在这里,终其一生也只能在这里。她想,也许这就是它们一生唯一的一次交流吧。
那些形态与化形之后的自己相似的物种,自称为人。他们生来就是万物之灵,拥有着自己用了数百年才化成的形体——他们是骄傲的。
于是有人对她举起了斧头,明晃晃的斧头撞进她的身躯,碧绿的汁液从她褐色的皮肤里流出,她坐在自己的树桠子上,抬起手,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沁出淡绿的血液。
人的斧头停下来,她低头望去,有一个粗布衣的小男孩正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两颗干净的黑色眼珠里映着她的身影,一摸极淡极淡的绿色。
男孩拉住那双握着斧头的宽厚手掌,向那人指着她,他说的话语她听的并不真切,但那人不明所以地抬头,眼里没有她的身影,于是那人笑起来,却还是放下了斧头。
男孩走上前,抚摸她受伤的躯干,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有别样酥痒的感觉。
男孩的家在她的身边落户了,草木搭建的小屋,总让她有点儿不适。
小屋的身边还叮叮当当地敲下了一圈的篱笆,将她也锁在里面,同样是草木磨就的。
男孩似乎是唯一一个能看见她的人。他会爬上树梢,坐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许多她听不大懂的话——她生性沉默,不曾见过这般生动的生灵。
男孩将她照料地很好,给她浇灌的水分总是恰到好处,冬天来临的时候男孩甚至背着爹娘给她添了一件衣裳。男孩总被人唤作痴儿,但他仍然喜欢爬上树梢同她说话。
她渐渐能听懂大多数的话了,但还是保持着缄默。
男孩渐渐长大,去了蜀地的学府求学,回家时总会捎回一点新鲜玩意儿给她。
男孩十二岁那年带回一对泥兔子,她将泥兔子放在树冠的最深处,也许是怕雨水淋坏了兔儿。
男孩十四岁那年带回了蜀地的杜鹃,他说想成为青莲居士那般豪情率真的人,她捏紧了他的衣角。
男孩十六岁时给送给她一个小小的香囊,歪歪扭扭地绣上一棵结着红果子的树,他告诉她那是红豆。她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她结不出红果子,她是一棵玉兰,有一点儿畏寒,春夏能开出白色的花——这也是他告诉她的。
男孩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地问她——“你愿意永远陪着我吗?”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手中的红豆香囊,男孩的脸红得要低出血来,“夫子教了我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第一个便想到了你,你也是树——想来会喜欢这样的物件?”
她侧着头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展颜一笑,“好。”这是她第一次开口,男孩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
她的脸上浮起一抹极淡的绿色——她的血液是绿色的。
这两年搬到附近的人愈发多了起来,这儿也渐渐是一个喧嚣的村落了。
男孩告诉她,国家起了战乱,百姓缴纳不起昂贵的赋税便要被强征入伍,纷纷逃难,这儿地处偏僻,远离战乱,连官兵也鲜少知晓,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聚在这里,期求一片净土。
于是她心中罕见地升起了同情——她本该不带情感地静观的。
男孩十八岁那年,官兵在夜里造访了村落,她沉默地张开树冠,将男孩的家紧紧拥住,她听见外头的哭喊,身上也起了火,但她沉默着——这是她的天性,也许死前会发出呜咽,但至少不是现在,男孩不在,她要为他守住家。
官兵走后,她收回自己遍体鳞伤的树干。留下来的村民将她奉作神树,她有了自己的牌位,第一次接受人间的香火供奉,有村民日夜守护着她的安全。她张了张手掌,她的力量似乎变强了,下一次官兵来临之时,她或许可以保护更多的人。
再也没有人唤男孩痴儿了,但男孩回乡之时再也不被允许爬上神树。他只得跟着大多数村民,站在神树前的牌位,静静地、虔诚地上一炷香。
她坐在树上,攥紧了香囊。即便隔得远远的,她也能听见他口中的念念有词,他仍对她述说着许多,一如过去。他向她描绘在学府的新鲜事,向她抱怨父母总催促着他娶亲,还有低低的绵长的思念,由那一缕香烟为媒介,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掌心,她的心里。
又过了一年,男孩提前回乡了。男孩说,战火终于烧到了学府,夫子在掩护学子们逃亡的时候被打断了脊梁骨,不久便去世了。
他的干净的眸子中依旧映着那一抹极淡极淡的浅绿,他俯下身,向所有的村民一样,向她磕下三个慎重的响头,他低低地说,“我要去从军了。我想成为很厉害的人,了却夫子的心愿,还苍生一片安宁。”他的手掌抵在地上,仿佛隔着厚厚的土层能与她心手相连。
他的眼泪砸进泥土里,落到她的根上,“我兴许不能娶你了。”
她坐在树上,手心开出这辈子最漂亮的一朵玉兰花。她微微松手,玉兰便摇摇晃晃地落到他的衣襟里,像他的眼泪兜兜转转在泥土里绕了几个弯儿落在她的心里。
他抬起头,烟斜雾横中,她好像对他笑了一下。
那朵玉兰花总是鲜活的,直到敌军的银枪刺穿他的心脏,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那朵白玉兰。
她抬起头,阳光暖暖地洒在她的身上,她的玉兰花枯萎了。
那天村庄飘满了玉兰花,村民们奔走相告,他们都说——神树显灵了。
她沉默着,没有告诉任何人,这里再也不会被外人发现了——像男孩跟她述说的桃花源一样,这里也许会成为玉兰境吧?
她抖落袍子上落下的花瓣,树根从土壤中剥离的时候,窒息扼住了她的咽喉。
不过没有关系。
她静静地一步一步走出玉兰境,那颗隐匿了自己的形体、没有人能看见的、日渐枯萎的玉兰树,伴随着她的脚步,一寸一寸迈向战场,那朵枯萎的玉兰花紧贴着男孩的肌肤,告诉她——他在这里。
被冰雪覆盖的乱葬岗上多了一颗干枯的玉兰树,没有叶子,最高的树梢上挂着一只早已没有香味的香囊,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棵生着红豆的树。
—“你愿意永远陪着我吗?”
—“好。”
世有草木者千万,静观世事,默然无言——唯有陪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