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走了,意料中的事。
心底的肿胀撑开一道裂缝,在巨石脚下越裂越大。
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心间,悲伤?不,悲伤好像太过轻浮,那是一种重于悲伤的潮湿,从三五两滴到绵绵密密。
更加理解了加缪的《局外人》,有时侯,内心越翻江倒海,面部越寂静无声。
还记得上中学时,心有上帝,纯粹虔诚,每晚睡前必做的功课,就是祈祷爷爷婆婆长寿,在心底计算说:我愿意拿10年寿命,换他们等我长大,工作赚钱,拿第一份工资给他们买喜爱的物品。大学之后,虔诚不再,面对风烛残年的病途潦倒,穷途末路的困苦孤独,面对年老后四处遭儿女嫌弃蹂躏、受邻里嘲笑讽践的情状, 愿他们健康长寿的水晶童话, 逐渐浑浊裂变。脑子里常常萦绕着邻居Lgz的那句消遣话:“看那屋子里的两个鬼”。两个鬼,可能是很多在门前大路上来去的人对他俩虚幻而真实的睥睨。
每每想起,只觉人性的灰黑,是无法填补的深渊。但我也深知,在我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把我凝望。
其实,爷爷婆婆年老之后,至少面貌上的慈眉善目跟鬼扯不上丝毫关系,也许跟鬼有关的,只是衰老带来的脏乱与孤独:垢甲密布的衣物,黑灰零星的花脸(做饭烧火烟灰所致),瓶罐废纸垃圾堆砌的逼仄居室,还有婆婆逢人便招呼却无人应答的孤独,以及由孤独而生的扭曲。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养儿防老,几乎是所有人的普遍认知,对年老与死亡的恐惧,让包括爷爷婆婆在内的许多人心心念念一定要多生,且一定要生子。然而,当一个人逐渐老去,丧失劳动能力,丧失在他人眼里所谓的价值,便会出现最常见的人间悲剧:儿女像踢皮球一样,把老父老母你东脚踢过去,我西脚踹过来,使尽全省解数,仿佛乐此不疲。
是的,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父母心口滴下的血、掉下的肉;而父母,在许多儿女眼里仿佛是身体里的毒瘤,恨不得早日剐挖干净,斩草除根,片甲不留。
我不太苟同孩子要永久背负父母养育之恩这座大山,在兴趣学业工作甚至恋人的选择上都要谨遵父命母命,丧失自我,行尸走肉。但乌鸦尚能反哺,感恩,是生而为人的一项最基本要求。否则,人活得都不如一只畜生。
可怜,是我对人谈及爷爷婆婆时说的最多的词。可怜,晚年无一儿女愿意陪伴照料;可怜,重病在床无法进食无一儿女愿意送医;可怜,一生在育人方面失败透顶;可怜,迟暮之年见证大家庭由大团圆到分崩离析, 兄弟姊妹间勾心斗角见面若仇敌。
因为可怜,我甚至很不道德的在内心嘀咕:人到老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死对他们来说可能真的是一种解脱。
婆婆很怕死,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时她一会儿信基督,一会儿信全能,一会儿跪地叫“天主主”,一会儿向“神”祷告。她喜欢听别人夸她身体好会长寿,但她更喜欢把“我都是鼻子闻得到土香的人了”挂在嘴上,好像越这样说,离土就越远,离死就越远。
如今,她真的进入土里了,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世间每日上演千万出,双眼在冰霜里冻得愈发冷漠。只是某一个人之于另一个人的意义,很难向他人言说。
还记得幼时没有玩伴,跟着她在池塘边给茄子浇水,我掉进池塘,差点淹死,她一边大声喊人,一边用舀水的工具将我打捞起;跟她上山放牛,捡地衣挖折耳根,漫坡青草,林木葱茏;听她用悠长破裂的嗓子大声喊“L娃子,喊你爷爷回来吃饭……”;冬日围炉烤火,她讲着孩提时的童年趣事,跳动的火焰映着她沟壑纵横的面庞;拆掉多年的老屋里,有一个不允许我们触碰的糖果点心“聚宝柜”,散着类似熟透了的木瓜的香甜……(爷爷婆婆从未见过木瓜,想是陈年旧木的味道)
我心中的某一个时代终将要过去了。
愿你在那方妥善安好,来生最好不要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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