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
在精心调配的日子里奔跑
文/伊宁
三站地不是很远,即使拎着便当,撑着伞,在三十度左右的夏天穿过二伏造成的闷热和恐慌,速度极快地抢在绿灯熄灭的最后几秒跑过斑马线,也会十分惬意地欣赏寥落的街道、熟悉的店铺,脚手架紧紧簇拥着的未来商业街的鸿图华构。小镇不大,哪怕一滴雨落下来,叶子与叶子也会互相传话。在细微而又敏感的每一天,一粒灰尘也许被阳光放大,蜘蛛惊心动魄地悬停,三叶草随时霸占花盆的每一寸空间,橡皮树早已长成两米多高的帅哥——唯独我,无声无息,像那盆从不喊渴从未长大的仙人球,蹲守路过窗前的每一缕阳光。站在路边望天,经常会有云游过来,是张家界的,三亚的,还是上海的?总之出游的计划一再搁浅,因为她住院了。
“没时间就别过来了,我自己买饭,又不是不能动弹。”她说的很轻松,然后又抱怨医院的饭菜难吃,八块钱只能买薄薄的几片豆腐,渍菜粉味道不好,咸菜能把人齁死……弟弟和弟妹去了也只会买快餐、冷饮,焙了一层蛋液的面包,炸得金黄的糯米南瓜条,她不爱吃。姐姐在江北的两个烧烤店当店长,忙的不可开交,只在她住院的第二天来过,必须要买的黄桃罐头拎了两瓶,走的时候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妹妹那天也是全程陪护,把她拽到洗手间,从头到脚搓洗了一遍。看我买了几套换洗衣服,妹妹也跑去商店买了一套,告诉她及时换洗。那天,四个儿女齐聚床前,她笑得合不拢嘴,跟旁边的女患说:“这是我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老儿子……”听人家说“孩子真孝顺”,她的病似乎好了一半。之后,都去上班了,只有放假休息的我天天跑医院。
“你又走来的吗?多远啊,也不嫌累,打车吧,再不坐公交,一块钱就到这了。”她腿疼,因此也认为别人走路会腿疼。好像也就几年的光景,她来我这需要迈螃蟹步——侧着上下楼,而我住在二楼,统统算上只有二十七级台阶。她每走一级直着膝盖顿一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被锯过一样。为了养我们,她赤脚站在冰冷的稻田里插秧,一弓就是一天。秋收的时候,她又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金色的稻浪,一扎又是一天。她宝贵的膝盖一天天磨损、老化,里面灌进了风,住进了寒,栖息了冷,她都像庄稼一样顽强,以为咬牙挺一挺就可以踱进生命的黄金岁月。直到变成痼疾,那些风,那些寒,那些冷,每到夜晚就出来啃啮她的骨肉,她小声呻吟和大声哀嚎都撵不走这些病蒂,才央求我们领她就医。我们眼见着她用一生祸害自己的膝盖和腿,没有办法;我们又眼见着她的双腿日渐弯曲,即使想尽了办法也无能为力。因此,一听说我走路给她送饭,她就以为我的腿会走弯,会和她一样疼得整夜睡不着,那滋味她受够了,怎会让儿女品尝。可我坐的时候居多,最难得的就是走路,尤其享受路上的“奇思妙想”“胡思乱想”。她永远不知道,我给她写过多少散文多少诗,都是在路上“完稿”的。我给她卖弄我唱的歌,但从未读过文字。小时候偷偷写日记也几乎不让她翻到,她的儿女太多了,我担心不一样的我被另外几个嘲笑。近乎狂热地把自己按进文字里的人,与近乎疯狂地把自己拉出文字的人是没有契合点的,我把隐藏的内心放在里面,抬起头只给他们一张尘世的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她走了,我会哭瞎,文字会变成哑巴。
但她知道,六点四十到八点四十,十点半到十二点半,我是没有一点时间的。戴上监听刚录几句,楼下就喊“大馇粥,热乎的大馇粥”“新鲜的豆腐”“高价回收,二手家电”……我须耐着性子练唱,等各种声音陆续走掉终于可以抓到一丝空隙,急忙录上几遍。还有就是坐下来写东西,哪怕两小时只能完成一个开头。在这两个时间段的中间,就是精心烹制食材,给她做美味的饭菜,再小跑着去送饭,回来的时候望天。
八点四十,起锅烧油;撒入花椒粒麻椒粒,炸出香味;放入切好的肉片,炒熟;倒进土豆片胡萝卜片,煎出焦香;放进已经泡好的厚海带片,听它们在锅里欢笑;最后撒点盐和鸡精,淋点蚝油,缀点葱花。一道海带根烧土豆片喜感出炉了。跟楼下饭店做的有什么区别吗?问她,她说好吃,没区别。再喝一口我做的丸子汤,她说我厨艺大增。其实一直厨艺在线,就是不爱给自己做。咬一口我做的红豆馅饼,她问:“怎么这么宣软呢?”“我用酵母发面了。”“豆馅呢?”“牛佳做好了送的。”一直都是我吃她做的面食,吃到我做的饼她感到很新鲜。饺子是坚决不要的,那天送去一盒,只吃了三只,剩下的坚决让我拿走。没办法,给她买冷面,也是吃几口又剩下了。她很不听话,也很不像话,总是剩饭。她说:“等你老了就知道了,什么都不爱吃,什么都不想吃,吃进去也没滋味。”她把假牙从嘴里掏出来,浸在桌上的白钢杯里,又擦擦光秃秃的嘴巴说:“别来回跑了,腿疼了咋办?”“不疼啊,我还当是锻炼呢。排骨炖豆角,吃不?”“不吃。”“茄子呢?”“不吃。”我不再问了,凡是她种的菜现在都不爱吃,我必须想一些她没吃过的菜,或者她不会做的菜。“别光给我做,你也多吃点。瞧瞧这胳膊,多细!”她忽然抓起我胳膊给临床的女患看。等对方肯定后,她又开始翻东西,让我把姐姐买的黄桃罐头拿走,说她血糖高,医生不让吃;让我把妹妹买的老干妈拿走,说自己正在喝汤药,忌食辣椒。她总是这样,把我们买的东西给来给去,导来导去,像玩游戏。
看病房里的患者出去了,我拉上帘子,命令她换内裤内衣,外套也全部换下,我要拿回去洗。她还跟我犟:“哎呀,没味啊,我天天很干净的。”“干净也换,夏天爱出汗,我还一天一换呢。”她不好意思地褪掉裤子,脱掉上衣,里里外外换上我买的新衣服。她说在走廊里看见一个女的跟她穿的一模一样,挺好看的。能不一样吗?口前这么大的地方就那么几家批发城,买贵了她生气,说我们乱花钱,那么多衣服死了都穿不完,买便宜了我们又不忍心。于是选来选去总会和人撞衫,能不撞衫吗?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多少次在路口看见矮胖的短发女人背影,我在后面喊过一声“妈!”结果扭过头不是,我报歉地跟人说:“不好意思,认错了。”对方慈祥地一笑,没有被惊扰的尴尬,反而极幸福地向前走去。每一个母亲最爱听的呼唤莫过如此。记得诗人李南曾在一首诗中说,某个路口,有人喊了一声“妈”,她和朋友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奔向自己的妈妈。那一瞬间,全世界的妈妈如果听得到,是不是也会扭过头去?所以斯琴高娃朗读贾平凹的《写给母亲》,潸然泪下。“我妈在牵挂着我,她并不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我妈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心想我妈从棣花来西安了?”谁也看不到,屏幕外泣不成声的还有我。
从医院出来,阳光刺眼。适合在桥上看一下小镇一隅。六年前砌筑的河堤犹如凹下去的长城,雄伟壮观。那些在石缝里野蛮生长的青草,与河中间断断续续的绿洲俯仰生姿。刚下过雨的河水浑浊着奔流,再也构不成对我们的危害了,六年前的洪灾可以在县志里泛滥,但再也不会跑出来一滴。我们的海绵城市也有很多高层建筑,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来到了松花江边,只有在滨江公园可以看到的楼握云朵、水映蓝天,在我们这也可以找到。即使贫穷,也会充斥文明;即使落后,也会涌入现代。当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相依为命,真的没有嫌弃。
继续走,坐在店门口的清华书屋老板把目光从拉低的眼镜框上方投过来,热情地跟我挥手。汉堡店门口聚集的小黄人像一群火热的蜜蜂,一会儿“嗡嗡”聚来,一会儿“哄”地散开,在口前这个不大不小的蜂房里穿街走巷,输送甜蜜。火车道口的信号灯开始忽闪,红白相间的栏杆缓缓伸出来,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地挥动小旗。等一等吧,也许漫长的等待会带来奇迹。没有动车经过我们这里,绿皮火车喘着气终于爬过来,一厢厢货物不知运往何方。曾经运过我青春梦想的车厢依然垂着绿色窗帘,风掀动往事,一张青涩的脸若有所思,若隐若现。时光再也不会让她在此地下车了,她有过辉煌也有过遗憾地远离我,像从我身体里抽走了最好的我,徒留一件衣服在风中凌乱。信号灯停了,栏杆缓缓收起,截断的车流人流兴奋如初。
路过丽辉超市的时候,我想:“进去买块牛肉吧,明天给她做牛肉土豆萝卜汤。”精心调配的日子总是有滋味的,如果有人甘之如饴,我愿全力以赴。何况她是我最爱的人。走路的步伐必须加快了,因为时间不容我耽搁。好像是小跑着,路过面包狼,路过老正宗冷面,路过工商银行,路过贴心内衣,路过邮局,路过吉林银行,路过大东生鲜……路过避之不及推之不开必须拥抱的每一天。
仙人球的心是柔软多汁的,可人们只看到坚硬的刺。从花盆里清除仙人球自己也不会清除的杂草,我发现一种格外的俊俏。有些奔跑不是长在脚上,我终于知道。
2023年7月29日星期六(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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