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轩站在我身后,说“允诺,我要去当兵。”我笔直的站着,没回头。于是,刘轩又重复了一遍“允诺,我要去当兵。”
我弯下腰,拿起盆子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晾在衣架上,回头,对他说,“刘轩,你要去多久,你又要我等多久?你嫌我为你付出的不够多么?”
那是1942年的秋天,在这个北方小城里,24岁的我和25岁的刘轩,日复一日的重复平淡无奇的生活,用男耕女织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我和刘轩都是喜静的人,1942年的秋天,我随他穿着麻布粗衣,生活在贫瘠的,落后的北方小城。
刘轩的眉毛淡淡的,皮肤也足够苍白,他21岁那年算命的瞎眼先生说他活不久,从那个时候开始,刘轩的心境开始变化,他不再热衷于和我一起,过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
他说“允诺,我自小体弱多病,可能真的不会活的久。”在橘黄色的白炽灯光下,我补一件旧衣服,他凑到我旁边,把褪盘在一起,说“允诺,我希望你能答应我,让我去当兵,这也不枉我是个男人,不枉费我活这一遭。”刘轩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与他结婚两年以来,他的眼睛里发出了一种我平日里没看过的光芒。
我的眼睛潮湿起来,在那个贫穷,落后,和苏联的社会主义,生活用品集体分发的年代有一拼的社会里,我觉得家徒四壁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借着微弱的光环顾这平房子一周。突然意识到,如果刘轩走了,这个家真的只剩我了!
我哽咽起来,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吸了一下鼻子;“刘轩,我们怎么办,我没有家人了,我就只剩你,你一走,我怎么办,万一你在前线被打死怎么办?”
刘轩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昏暗的灯光下我们一言不发。越是这种情况,我就越是知道,他的决心有多大。
水有川石头的力量,刘轩用柔软触动了我内心对他的慈悲。
他把我抱紧,说“允诺,天若有情天亦老。他不会舍得让我们生死相隔。”
但是,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什么东西可以得到保证呢?
我说:“刘轩,你敢走,我就死在你面前。”刘轩的眼里透出一种软弱的无奈。那种无奈,刺痛我内心的领地。
我们都是读了一点点书,了解过,梦想和愿望,但彼时彼刻,我残忍的扼杀他的梦想,企图让他留在我身边。
日子日复一日的过去,北方的冬天就要来临,我替地主一家洗衣服赚钱,刘轩坐在一旁看书,屋子里有一个火炉,我和他围着火炉坐着。
刘轩说,“允诺,明年天气转暖,我们可以上山采来草药卖钱,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的手,泡在水里,听见他温和的声音,我回答说“好,明年取材草药赚钱。”
北方的冬天寒风呼啸,大地寸草不生,没有一点生机,偶而,我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对刘轩说,“这冬天什么时候能过去。”刘轩把我的脚捂在他的手里,说“就快了吧!”刘轩待我很好,我是孤儿,刘轩的父母收养我做童养媳,刘轩和我顺理成章的在一起,刘轩的父母,因为疾病先后死亡,刘轩就与我相依为命。
乡下来的一个瞎眼算命先生来我家讨水喝,见了刘轩,便说刘轩的命薄凉,人丁不兴旺,我问他,“怎样才能让他的命不薄凉?”先生说“添人丁,留住他。”
可是我不能生孩子。
那年过年,镇上来了文工团表演,刘轩说:“允诺,你比表演的女兵还漂亮”我心里美滋滋的。那天从镇上回家,他买了一个蓝色的头绳给我,很漂亮,我在抽屉里收了很多年。
在物资贫瘠的年代里,人一向容易满足。当拥有更多的时候,往往舔不知耻的要更多。
北风那么萧索的吹,刘轩与我仍旧生活在小小的,小小的山村里,日复一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然而很多东西变换莫测,让我们难以预料到,。那日,我叫刘轩去打酱油,他早晨便走了,到中午仍旧没有回来。
我的心碰碰直跳,我四处找他,在寒冷的季节里,无头无尾的找。
长着赖利头的王阿三,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佝偻着腰问我:“田允诺,你找谁?”我吸了吸鼻子,告诉他:“我找刘轩。”
寒风呼啸之间,地上的土,泥沙,被风吹进我的眼睛里,我听见他说:“他被抓去做壮丁啦!回不来啦!我估莫着要被国民党带着一路南下,去台湾啦!到时候,是死是活就不知道啦!”
我的心突然很难受,很难受,自此,我无数次想过,要到南方去找他,可是天大地大,哪里会有他?
我穿着厚厚的棉袄,踏着那双老棉鞋,像丧家之犬一样,走了五里路,回到家。
此后,我逢人便问,你看见刘轩了么?他个高,人瘦,白净的后生,你要看见了可得告诉我。我难过没能和他好好告别,我难过此生可能不会重逢。
我20岁嫁给他,24岁时日复一日的等他,就这么忘望不到边的在着等他。我烧火,做饭,织毛衣,打扫,等他。
25岁时,有天,外头有小孩子放炮仗,一堆小孩子趴在我的窗户上:“田允诺,有人找你。”我一咕噜坐起来,想着是不是刘轩回来了。
走到外面去看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问我:“你丈夫死了?”我摇头。“那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他?”我说:“他去南方当兵去了。”他拉着我:“让我进去说话嘛!田允诺。”
我应了他。在灰暗的房间里,他走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估摸他是不会回来了,你守着活寡干嘛呢?要不,你跟我吧!”我竟然想也不想的摇摇头,他说:“他妈的,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老子让你嫁,你就嫁。”我推他,叫他出去,那帮小孩子,在外面看热闹,他把我拽进怀里。掐我的脖子:“老子叫你嫁,你就嫁。”我抄那帮孩子喊:“六子,回家叫你爸,把这畜牲赶走。”
杜甫在《登高》里写: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我在农田里干活,捡到一只受伤的燕子,想来是受了伤,跟不上燕群南飞的脚步了!我收留它,悉心照顾它,它的伤好了以后,在我的院子里煽动翅膀,飞走了!
这只燕子在我家待了两个月,然后依依不舍的飞走了!我相信它会回来,等北方暖和时,它顺便回来看看我。
我相信它会回来,就像我相信刘轩会回来那样。
我等他们,等到垂暮之年,等到我病死那日。若他们回来了,我庆幸;若他们,没回来,我认命。
杜甫的登高里面写;万里悲秋长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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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清沙白鸟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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