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聪和关建
放学后,夏聪和关建并没直接回家,关建说想去大坝上坐坐。于是两人来到清水河大坝的水泥防波堤上,并排坐下,看着在傍晚斜阳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河面。
河水缓缓流动,有时候风逆着河流方向吹过,激起层层细浪,仿佛河水倒流了一般。
清水河市沿着东西流向的清水河分布,呈狭长的长条形,新华大桥跨河而建,将清水河南北两岸的城区连接起来,两岸东西向各分布着三个区,北岸从东往西是红旗矿区,新华区和西营区,南岸对应是中山区,镇元区和胜利矿区。
清水河市最早可以追溯到明代在辽东设置的用于镇守边关的军事堡垒——镇远镇,清代一度废弃,清末因煤而兴,逐渐发展成一座工业重镇。
位于清水河西南岸的胜利煤矿,是世界最大的露天开采煤矿,煤矿原名清河煤矿,解放后改名为胜利煤矿,先是由俄国开发,后来又被日本占领,开采了近半个世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矿坑。
建国后,又在清水河市东北区域发现了煤矿,就是现在的红旗煤矿,红旗煤矿煤炭品质更好,但埋藏较深,只能通过矿井深入地下开采。
夏聪和关建家祖上都是住在红旗矿区那片的村民,后来政府在新华区东边与矿区交接的位置建起了很多安置楼,安置因为开发煤矿要迁移的村民,夏聪和关建家因此住进了高楼,成了城里人,他们的父母也都成了煤矿上的工人,捧上了“铁饭碗”。夏聪的爸爸夏劲松和关建的爸爸关红军以前就在红旗煤矿上班,还是一个班组里面的。
新华中学在新华区最南边,毗邻清水河,学校西边就是市里最重要的一条主干道——新华大街,新华大街延伸到清水河上的多孔拱桥就是新华大桥。
夏聪抱膝坐着,看着大桥上的车来车往。
关建看看夏聪,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说话,夏聪能这么一声不响地陪自己坐到天黑。
叹了口气,关建终于开口了:“聪儿,我爸得癌症了。”
“啊?”夏聪转过头来,睁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写满了惊慌与不相信:“啥?”
“肺癌,晚期,治不好了。”关建说完,眼泪从眼睛里开始簌簌地落了下来,但是还是紧咬着嘴唇不哭出任何声响。
“我这两天总看见关叔坐在你家单元门口啊,笑呵呵的,还冲我打招呼呢!”
“他那是硬装出来的,医生说治不好了,治到最后肯定是人财两空,他也放弃治疗了,说他没了以后,我和我妈还要生活,把钱都留给我们。”关建说完已经抑制不住,开始哭出了声。
夏聪有点懵,这个消息有点超出他的接受能力,“癌症”这个词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虽然对这个病不是很了解,但是也知道这将意味着天人永隔。夏聪虽然知道关建家有事,但是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关建,只是不停的说:“关叔咋能得癌呢?那么乐呵的人,咋能得癌呢……”
关建用校服袖子抹干净眼泪,又恢复了刚才那个严肃而又有些迷茫的神情,说:“医生说还能再活半年左右。”
“医生会不会弄错了?”夏聪问。
“去的是咱们市的矿务局医院,最好的了。”
夏聪想了一会,说:“关建,你要挺住啊,关叔会康复的。”
关建点了点头。
两个人待了一会,就往家走去,经过新华桥下面大桥洞的隐蔽处,发现有几个穿着新华中学校服的同学在那吸烟。
夏聪认出来那里面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他们班的孙浩和郭犇,还有初一一班的双胞胎兄弟陈金龙和陈银龙,夏聪在小学时候跟这对双胞胎在一个班,所以认识。
夏聪和关建从远处经过,并不打算跟他们打招呼,但是双胞胎看见他们俩,大喊叫关建站住。但关建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向前走,金龙和银龙兄弟加快速度,最先过来挡住关建和夏聪的去处,接着其他人也都跟了过来。
金龙和银龙在小学的时候无论在哪方面都不突出,也不张扬,可以说是默默无闻,但是自从上了初中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变了一个样,整天一副很牛X哄哄的样子,跟一帮不爱学习的孩子混在一起,做一些欺负同学的勾当,好像要把自己变成日本漫画中那种不良少年。
“耳朵聋啊?还是脑袋坏了啊?叫你们没反应啊?”银龙先开口,虽然银龙是弟弟,但是平时表现的比哥哥更嚣张。
“滚!”关建皱眉,目光扫视眼前的这群人,人群中一半的人都有点被这凌厉的眼神吓到,不由得避开了关建的视线。
“我X!找打是不是?”银龙突然暴怒起来,目光阴鸷地瞪着关建,一步步逼近过来,双手不停地做着捏拳头的动作,但是并没有捏出一点声音。银龙兄弟俩又黑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比关建矮半头,要是动起手来,两个一起上都不一定是关建的对手,但是今天仗着他们人多,表现的十分蛮横。
“都是同学,大家和和气气的,别吵吵。”夏聪出来相劝。
“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陈金龙跳出来,丝毫不顾及六年小学同班的情分,直接驳了夏聪的面子。
“聪儿,你不用管,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今天他们来一个我打一个,一起上我打一帮,正愁没地方练练手呢。”关建说着脱下书包,递给夏聪。
站在陈银龙后面,体格高大的郭犇不是个喜欢逞凶斗狠的人,看对方是自己班的同学,也不想打起来,就出来打圆场,郭犇的小跟班孙浩也出来劝和。
这群上初中后才聚拢在一起的“不良少年”,嘴上总是说要打这个,要收拾那个的,其实心里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是依仗着体格力气都超出同龄人的郭犇当靠山,狐假虎威,欺负欺负弱小的同学,过过瘾。
陈金龙陈银龙见郭犇不支持自己,其他人也有些动摇,真动手不一定能讨到便宜,要是吃了亏还影响自己在小团体里的威信,于是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关建跟夏聪说:“赶紧走吧,再不回家你爸爸该着急了。”
“好的,不过他们是怎么了?你跟他们结下梁子了?”夏聪问。
“二龙那两个人渣前几天放学堵施一涵,被我撞见了,教训了一下。”关建轻描淡写地说。
“啊?他们过分了吧,连女同学都堵?”夏聪说。
“谁说不是,要不我怎么说他们是人渣呢,见一次就应该教训他们一次。”
“也别总跟他们一般见识,这帮人,打架吃亏了就反咬一口,告到老师那,老师问也不问就各打五十大板,我们有理也跟着受处分。你现在成绩开始好了,可千万别因为他们背个处分,对将来中考高考都有不好的影响。”
“我马上就要没爸了,学习好不好,又有那么重要吗?”关建说。
“那你还有你妈妈啊,到时候你就是关婶唯一的指望了,更得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挣大钱,全家都跟着你扬眉吐气,关叔肯定也贼骄傲。”
关建不说话,闷头继续往前走。两个人沿着河堤走了一段路,然后向北拐,顺着马路一直走就到了他们的小区,这条路因为拐了个直角,比他们平时上下学走的路要更远,所以到家的时候比平时也晚。
到关建家楼下的时候,看到关红军跟以前一样,在单元门门口坐着,喝着茶水抽着烟,冲夏聪乐呵呵地打招呼,夏聪这次看关红军,发觉他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脸色发黄,面容憔悴,虽然还是乐呵呵的,但是那发黑的眼眶还是透露出一种死亡将近的气息,夏聪感到害怕,他想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但是又怕被关红军看出来他对他的恐惧而伤心,毕竟关红军平时对他是那么好。
“爸,咱们上楼吧。”关建带着他爸上楼了,夏聪加快脚步,他家与关建家只隔着一栋楼,很快就跑回了自己家的单元门里,然后在傍晚昏暗满是灰尘的楼道里,大口喘气平复自己的心情。
关建现在家里的氛围总是压抑的,他妈妈曹雪艳有事没事就是哭,她下岗比关红军早,下岗后也没再找工作,就是做起了家庭主妇,关红军要是走了,她不知道这个日子要怎么过下去,每每想到这个,就不由得感慨自己命苦,默默地哭了起来。关红军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挤出笑脸,来安慰她,关建看了,内心十分心疼爸爸。
吃晚饭的时候,曹雪艳吃着吃着又哭起来了,爸爸于是放下筷子,安慰她,关建这次也开口,表了态,希望替父母分忧,说:“妈,我爸一定会康复的,医生不是说了吗,有奇迹发生过的,癌细胞自己消失了,我爸这么乐观的人,肯定也能,就算就剩咱娘俩,我也一定撑起这个家,把日子照样好好过下去!”
“就你能耐?你撑什么撑?你就是个花钱的料,愁的就是你,初中三年,完了还有高中三年,上了大学还有四年,以后还得给你说媳妇,哪个不是烧钱的?”
关建放下碗筷说:“那我就不念了,我出去打工,这样不花钱,反倒挣钱。”
“不行,你必须给我好好读书考大学,你上初中前我跟你谈了那么久,交代你的事情你答应的好好的,要好好学习,要考一高(第一高中),然后考大学,这么快就忘了?你必须上大学,给我出人头地,不能像我这么没文化,过这么憋屈的日子,听见没,不然我眼睛可闭不上!”关红军生气地说,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憋屈憋屈,你日子过的憋屈了呗,我更憋屈,跟你过这么些年,我落着什么好了?”曹雪艳边哭边说。
“我不是说跟你过憋屈,我是说我自己没本事,孩子可不能再像我这样,一定要有文化,有文凭。”关红军语气软了下来,安慰曹雪艳,曹雪艳却离开餐桌进了卧室。
“你妈受了刺激,现在头脑是乱的,她说的话都不是心里话,你别有记恨,咱继续吃饭吧。”关红军对关建说。
关建完全没有心情继续吃下去了,但是还是说了句“好”,继续向嘴里送了几个饭粒。
吃完饭,关建想出去走走,便借口去找夏聪出了家门。
到楼下走了一会儿,正在玩耍的孩子们看到他,都围了上来,没上初中前,整个这边楼里的孩子们都是在他的带领下,上初中后,关建决定好好学习,另外也因为年龄大了,他觉得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在楼宇里当“孩子王”,显得不成熟,于是他就主动退出,不再跟楼下的孩子们玩了,但是楼下的孩子们见了他,还是十分听他的话,非常希望他能回来再带大家一起做些调皮捣蛋,让居民头疼犯愁的调皮事情来。
关建没心情跟他们一起玩,安抚了一下他们,转身走到大路上来,沿着家附近东西走向的红旗路向西走去,不一会儿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熟悉的红星游戏厅。
关建看着红色霓虹灯光的牌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11月北方的夜晚已经很凉了,只穿着一件校服的关建感觉有点冷,如果不想回家,那么这里或许是最好的去处了。
一进门,一股浓烟味道袭来,呛得关建咳嗽起来,几个月没来,关建对这里常年乌烟瘴气的空气已经不习惯了,里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中小学生,烟也都是这些孩子们抽的,附近在学校不老实、不听话、不爱学习的孩子们大部分都聚集在这里了,一开始学校还经常组织老师来这里抓自己班的学生,后来也不见效果,干脆不再管了,对于这些学生,红星游戏厅是一个逃避老师和家长管束的避风港,对于学校和老师,这里是一个装着无可救药的坏学生的垃圾箱。
关建小学时候是这里的常客,在哪里都不甘寂寞的他,在这里也是个风云人物,因为游戏打得好,为人仗义,很多人都喜欢他,今天这里没有什么熟面孔,他口袋里也没有钱,不能买游戏币,便找了一个凳子,坐在一个玩格斗游戏的人后面观战。
“哎呀,关建来了啊!哈哈哈。”后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是这里看店的红姐。
“红姐好!”关建也跟她打招呼。
红姐比关建大不了几岁,如果还在读书的话,现在应该是高二或者高三吧,他老家是清水河市农村的,初中毕业后就不念了,这在当地农村非常普遍,按理说应该是要在当地结婚带娃的,但是红姐不愿意,硬是要离开家看看,正好他的舅舅在城里,给他介绍了这份在游戏厅的工作。
红姐年龄不大,但是从上到下,由内而外透露着一种成熟的气质,虽然身高不到一米六,但是身材苗条,双腿修长,显得很高挑。上身穿着米色的毛衣,下身是紧身裤,八字刘海,扎马尾,浓眉大眼,圆圆的脸,一副在别人眼里有些世故的笑脸,总是让关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红姐对关建特别好,也特别关照,经常免费给他游戏币玩,给他一些零食什么的,还曾经调侃过他,说:“我这么关照你,你怎么报答我?要不等你长大了,我给你当老婆吧?哈哈!”搞的关建招架不住,从脑门到脖子都羞得通红通红的。
但是自从上次父亲郑重其事的找关建聊过天,关建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清水河市最好的第一高中的时候,他也暗暗下定决心,不再来游戏厅了,所以这也是时隔好几个月,关建第一次过来,面对红姐,他在想是不是要解释一下最近为什么没来呢?
红姐先开口问了:“好久没见你了,姐可想你了,是不是学习特别忙啊?”
关建舒了口气,说:“是啊,刚上初中,新同学、新老师、新学校,都要适应一下,学得东西也比以前难了,所以最近就没过来。”
“那你今天咋过来了呢?是不是也想姐姐我了?”
“……就是溜达溜达,路过,进来看看,当然,肯定也是想来看看红姐你。”
“还算你有点良心,不过以后你也别总过来了,还是要好好学习,不要像姐姐我一样,早早就辍学,没有出息。”
关建点了点头。
“我要是还在继续读书的话,应该是高三了吧。”红姐抬头盯着天花板,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有点后悔当时初中毕业就不读了,不过我们那也没几个能考上大学的,读了也是白读,不过混个高中文凭也是可以的。”
正说着,店里进来了一群人,关建认出是新华中学初二的学生,陈金龙和陈银龙跟他们关系不错,关建今晚不想节外生枝,便跟红姐告别,悄悄地离开了游戏厅。
出来后,天已经彻底黑了,路灯亮了,照的他有点眩晕,与游戏厅里温暖吵闹的情形完全不同,大街上冷情极了,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和被秋风吹起的废报纸和塑料袋,行人很少,关建裹紧衣服,把手缩进袖子里,准备赶紧回家。
走了几步路,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叫自己,关建回头,竟然是施一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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