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我家,离我就读的中学不远。上学的路程大约10分钟,每天清晨我都要在途中的一家小吃店买早点。
那年我13岁,念初中一年级。
每日清晨,我都带着一副空荡的脑子走在上学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门前。我要在这里吃油条和喝豆浆。这个时间的小吃店,永远是热闹的,一口五印大锅支在门前,滚沸的卫生油将不断下锅的面团炸得吱吱叫着。当年,能吃到这油炸 油条已是欢天喜地的事了。我排在等待 子的队伍里,看炸 油条的师傅麻利、娴熟地操作。站在锅前负责炸的是位年轻姑娘,她手持一双长长的竹筷,不失时机地翻动着油条,将够了火候的成品夹入锅旁那用来控油的钢丝笸箩。当年油是珍贵的,控油这一关就显得格外重要。她用不着看顾客,只低垂着眼睑做着属于自己业务范围的事——翻动、捞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这愉快的劳作而显得十分灵巧。当她偶尔因擦汗把脸抬起来时,我发现她长得非常好看,那新鲜的肤色,那从白帽檐下掉出来的栗色头发,那纯净、专注的眼光,她的一切……
在我当时的生活中,她几乎就是美丽的代名词——一种活生生的可以感觉和捕捉的美丽。她使我空荡的头脑骤然满当起来,使我决意要向着她那样子美好地成长。以后的早晨,我站在队伍里开始了我细致入微的观察,观察她那两条辫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态,她擦汗的手势,脚上的凉鞋,头上的白布帽。
后来我们搬了家,不能再光顾那家小吃店了。又是一些年过去,我又一次光顾那家小吃店。记得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乘坐的一辆面包车在那家小吃店前抛锚。此时,门口只有一只安静的油锅,于是我走进店内。我看见她独自在柜台里坐着,头上仍旧戴着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烟沤成了灰色。她目光涣散,不时打着大而乏的呵欠,脸上没有热情,却也没有不安和烦躁,就像早已将自己的全部无所他求地交给了这店、这柜台。我算着,无论如何她不过40来岁。
下午的太阳使店内充满金黄的光亮,使那几张铺着干硬塑料布的餐桌也显得温暖、柔和。我莫名生出一种愿望,想告诉这个坐在柜台里打着呵欠的女人,在许多年前我对她的崇拜。
“小时候我常在这买 油条。”我说。“现在没有。”她漠然地告诉我。“那时候您天天站在锅前。”我说。“你要买什么?现在只有豆包。”她打断我。“您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穿着白凉鞋……”“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几乎怪我打断了她的呆坐,索性别过脸不看我。“我只想告诉您,那时候我觉得您是最好看的人......”
“嗯?”她意外地转过脸来,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面包车已经修好,司机催我上车。我匆匆走出小吃店,为我这唐突的表白寻找动机。但我忘不了她那终于转向我的脸。我多么愿意相信,她相信了一个陌生人对她的赞美。
不久,当又一个新鲜而嘈杂的早晨来临时,我又乘车经过这个小吃店。门前的油锅又沸腾起来,还是她手持竹筷在锅里拨弄。她头上又有了一顶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卷发又从帽檐里滚落下来,那些新烫就的小发卷儿为她的脸增添着活泼和妩媚。她以她那本来发胖的身形,正竭力再现着从前的灵巧,一种更成熟的灵巧。车子从店前一晃而过,我忽然找到了那个下午我对她唐突表白的动机:因为一份陌生的感激,唤起了她那爱美的心意。那小吃店的门口该不会有“欢迎卫生检查团”的标语吧?我庆幸我的车子终究是一晃而过,我坚信愿意坚信的:她的焕然一新是因为听见了我的感激。
当你克服着虚荣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里处处会充满陌生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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