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允许的火焰

你们禁止我们在公园玩耍，我们就在墓地上玩耍。你们禁止我们在长凳上休息，我们就在墓碑上休息。你们禁止我们对未来有所期待：我们还是要继续期待。

丰子恺曾问幼儿华瞻最喜欢的事是什么。华瞻说最喜欢逃难，因为逃难就是全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风雨飘摇的光景，成人世界的兵荒马乱在孩子眼里却是游戏似的大冒险。而在海洋的另一端，面对步步紧逼的现实世界，一群因为拥有“错误的祖辈”而无处可逃的犹太混血儿也在进行着他们的大冒险。

犹太人母亲逃往美国避难，雅利安人父亲加入纳粹离开家庭，一同生活的外婆和小姨随时有“像一枚硬币消失在下水道一样悄无声息”的风险，《更大的希望》将目光聚焦在犹太混血儿埃伦身上，书写了逼仄世道里孩子视角中的大冒险。故事并不复杂，但作者伊尔泽·艾兴格称这本书为“耐心等待着我们的小说”。对于读者来说，解读这部小说需要耐心地下足功夫——无论是文字架构还是故事内核，《更大的希望》都足够独特。

从语言特点上看，《更大的希望》拥有天然的戏剧气质。埃伦和孩子们大段吟哦式的独白有着戏剧的张力和韵律，文字间穿插的象征元素和宗教典故带来了神秘的色彩。而除了主角埃伦，黑夜、海洋、边境、迫害等抽象的概念也以人的形象出现，发出不同色彩的声音，与埃伦的故事交融共振，让小说中的整个世界都流动、扭转起来，构造了如同梵高笔下的星空一般的意境——第一眼让人感到怪异，凝视久了竟然有摄人心魂的魔力。在这个世界里，埃伦不必说出所有的观点，一景一物都有自己的语言：

你是谁？

我是迫害。

黑夜感到惶恐。这是一个比她更伟大的发现者。她的黑暗更黑，更尖锐，更密不透光，她的沉默也来的更加彻头彻尾，因为她不需要任何风或者月亮的陪伴。她能更快地找到她所寻找的东西，因为她懂得迂回、能屈能伸，就像瓶子里的幽灵。她的职责是使人迷失，她把这个任务同样下达给了所有被她吸引的人，她把他们拖向自己，拖进无尽的深渊，比所有黑夜更黑暗的深渊。

故事里的各种边界感被模糊处理了。在逃离边境去往耶路撒冷的途中，埃伦和其他犹太孩子迷蒙中坠入了一场魔幻的梦境，孩子们在梦中与背着风笛奥古斯汀、手持地球仪的哥伦布、斩杀巨人歌利亚的大卫王相遇。维也纳的歌者，新大陆的先驱，犹太人的先王，三位不同时期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传奇人物各自用史诗般的吟唱与孩子们展开对话，解答孩子们对无法逃脱的现实的恐惧和疑惑。犹太教与天主教、梦境与现实、时间与国界，不同的边界被伊尔泽·艾兴格用梦幻朦胧的手法晕染得模糊开来，这些用来定义、判断、贴标签的快捷方式在《更大的希望》中全部失灵，只用文字的韵律带给读者最直观的情绪触动。

而在梦幻写意的行文方式之外，让《更大的希望》饱受争议的是它的内核——希望。在战争的巨力面前，我们可以谈及希望吗？

犹太混血儿在纳粹的判据里属于犹太人，但在犹太人的规则里又不够犹太。雅利安人排斥他们，犹太人不接受他们，天主教无法庇佑他们，犹太教疏离他们，混血的孩子们始终承受着双重“错误”的重量，过着一种毫无希望的生活。希望真的能在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中成根发芽吗？

比比想去舞蹈学校，莱昂想当导演，露特喜欢唱歌，汉娜想要七个孩子和海边的房子，将被送往集中营的安娜教给孩子们如何用那颗星来克服对恐惧的恐惧。孩子们不是不懂现实的狰狞，二战后也从不缺少书写鲜血淋漓的现实的文学作品。面对巨人歌利亚，若是全然失去希望，甘当待宰的羔羊，这种精神上的种族灭绝和大屠杀一样可怕。哪怕未来看不到希望，还是要耕种希望；哪怕不被允许有未来，也要期盼未来，若是弥赛亚不降临，那就自己救赎自己。孩子们在战争的泥淖中摸爬滚打，创造出了比自己更有可能活下去的东西——希望。

时间的卷轴好像一张铺展开的平面，历史的波澜让它翻卷起来。在某些时刻，埃伦奔向希望却被榴弹撕碎的那一刻，盗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被缚的那一刻，时间的卷轴巧妙地折叠相遇在一点。你看呐，不被允许的火焰已在人间四处燃起。没有救世主也没有弥赛亚，被缚的人们本身就是火种，人间燃烧着不可磨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