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

作者: 开Tank的焙獭 | 来源:发表于2021-09-14 10:44 被阅读0次

    老人说:“小城过往是有城墙的。”

    怎么会没有呢?

    或者说,这世上有哪座城不曾拥有过青砖胶泥砌成的栅栏呢?护着一方几百户人家,留下四方或八方孔洞,纵横四五阡陌街巷,指挥着往来商贾,乡绅马车,或是青衣白巾,红袍绿裳:“你往这儿,你往那儿……”

    曾几户炊烟,被青砖圈起,有山冈依偎有流水环绕,一座小城便落定人间,烟火气渐渐浓郁起来。适逢九五至尊的秦皇偶然兴起,手一挥一座高台便垒至九层,天下文人广聚,这城便有了名字,世人便知晓天涯有人家。尽管不及盛世长安,也难得清池凉馆,但后生耕读于这海角一隅,被这城墙守护着,乐得太平。

    泅渡千年岁月长河,站在古砖之上,静静观赏这座远离世事纷扰的小城。夕日落寞坠入西山,炽红耸起远黛,绛紫踏着天际一片深蓝。听不见暮鼓的沉吟,以为敲钟人误了时辰,却不想那座曾聚才俊的高台上本无鼓锤。农人告晚,戴月荷锄,静谧安详的小城燃起了烛火萤光。星星点点,万家燃灯,天地一景,分不清是星河落在凡间还是微光烛照北辰。星辰是二十八宿交相映,烛光下是翻卷簌簌,羊毫饮墨,笔走功名。烛火千万,彻夜不息,号曰不夜。

    “千年太平,宝地啊。”老人感叹着,面容上写着欣慰和满足,能饮上一生小城的水仿佛是他八十年余来的壮举,是他几世修来的福份。

    书卷气煨出的小城,骨子里都透着秀气。秦皇当年一指便是一座高台,一聚便是一城才俊,一本县志满是功名。只可叹秦皇糊涂,竟寻去东海仙山,为求得丹药,却分出一支血脉,酿成一盏苦酒。

    城墙上观望的人眉宇之间似有公瑾模样,他在一夜夜打量着他的军营。一团团篝火将小城映得如同白昼,那团团篝火旁是身披锁甲的兵士,吴钩腰执,战马夜眠。烽火台将会在何时何处燃起,他不清楚,可他知道,这小城的平安与否就在他一念之间。

    东渡千年的血脉,终成小城的大患,千年的太平,究竟由谁守护?一杆银枪,一匹烈马,一袍青霜,一枚印信,一腔热血,一围城墙,一营不夜是他对小城的坚守,对这天涯一角的眷恋。浪在二十余里外翻涌激荡,三岛倭奴对小城的窥视夜夜不止。不夜营火,映衬着一张张紫铜色的面庞,寒刀也蒙上一层温暖的黄色。

    “登州一带,多亏了戚大将军,太平啊!”老人的眼中闪烁着历史的流光。一座高台,烽火狼烟,燃一燃便升腾了杀气岚风,散一散便蒸起积云雾霭,沉一沉便凝华成泥土尘埃。葬下千具忠骨,留下一史青名,惹了后世钦佩,颂出一段传承,一段历史。我为这台流传百年的戏所迷,被老人的缓缓讲述所吸引,我仿佛能看到那千里营火,勾勒小城不夜。

    “倭奴终是攻下了登州,你曾祖父年少还中了枪弹,诶…”老人的眼中发狠,他是经历过那段峥嵘岁月的,我的心也随之停跳片刻,家族的秘辛使我沉默,相隔两代从未见过面的的祖孙,血脉相承仍然使我失去了力气,我的血是他传给我的,当他流血在枪下时,我仿佛也流尽了血。

    “那时候,城门以东的山上是有庙的,多的很…一个人早上天不亮就上山,进一庙上柱香磕个头,到天黑也走不完…我小时候,都记得的…庙会很盛,我记得的,庙里有壁画,有白色的马,和真的一样…还有城门,你太姥爷老家就在城门旁…”老人自我沉浸在回忆中,诉说我不知道的往事,家族的故事脉络逐渐清晰,枝干上添了几多老叶,我被这段往事所迷——我总喜欢追溯往昔。

    “那怎么如今都没有了呢,那么多庙?”

    “拆了,都拆了,游击队拆的,不能便宜了鬼子,呸,戚大将军的大营,鬼子也配住吗。”

    一座座古庙,香火那时极盛,山岚上飘不散的雾霭是虔诚的心意。初春的行人,薄汗青衫透。长明灯点亮的是怎样的太平,贡品倾诉的是怎样的丰年,不夜的欢庆是怎样的小城才能享受的烟火。

    可谁又能料到炽热的枪弹烧灼这太平,狗不夜吠的街巷户户挂上了铜锁,炮声隆隆震落簌簌金粉铅华,戏台上下荒芜了,有谁能听闻这曲悲怆?曾号曰不夜的小城被夜纱笼罩,寂静的夜中潜伏着恶鬼,戚大将军的麾下壮士在夜中密谋着反抗与暴动,血在阡陌中流淌。

    “难啊,鬼子扫荡,只留个马夫守登州城,游击队愣是攻不下来…”

    “当年这样难,咱怎么胜利的啊?”

    “你当戚大将军血白流的?”老人跺了剁地面,“于得水…戚大将军的营鬼子也配?”

    我缄默,缄默是百年的屈辱。地下的白骨是某处人家的思念和等待,马革裹尸的忠魂抛洒过怎样的赤子心血,历史的影像在流光中明灭,小城的夜色渐被点燃。我不曾经历过金戈铁马,只能守望,守望今夜屋外的华灯初上,守望这座历史隽永的不夜小城。

    沏上一盏新茶递给老人,老人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记忆中满是故事,他与小城都是活着的历史。我愿意听闻他们的故事,听闻他口中那堵城墙,那书卷烛火,那团团篝火,那峥嵘烽火,更愿了解他是如何带着这些刻满时光的往事活在当下。

    “老头,小城如今…以前…变化大吧,这些,你想过没。”

    “没想过,谁能料到呢…那白马,那城门,都没了…戚大将军的营,没了…”老人饮了暖茶,似乎有些倦怠,回忆总会令人沉腻其中难以自拔,他陷在八十余年如梦一场的变幻中,不肯上岸。我不忍打搅,兀自烧上一壶水,添些茶叶递给他。转身站在楼阁最高处,将视线极远地抛掷到那曾经的城墙处,抛掷到高台之上。

    迷惘于这夜色之中,我寻不见那城墙——小城的扩建怎容得下青砖,一方百户人家早已传了几代,蔓延的人家岂能受制于阡陌孔洞的指挥,那城门之处风物不再,太姥爷的屋舍不知原迹,或许地下还有深埋的酒坛,也应腐朽不堪。没有城墙的城,还能叫做城吗?

    高台,还有高台!痴醉于迷惘中的我寻向那高台,却被更高的写字楼遮挡,楼上霓虹灯将小城照耀得如白昼一般,甚至比白昼还要绚烂耀眼令人目迷心狂。我寻不见那高台,秦皇遗物世上还有几何?为何沉沦在绿紫斑澜中?几年前的修缮,古木换了,青砖换了,琉璃换了,大理石苍白的面容是秦皇僵硬的动作,千年古卷的香气氤氲在昨夜的宵梦中,旧时文人笔墨在光影轮转中灰飞烟灭……小城的夜如今灯火通明,可总给我异样的不真切感。几千年来的小城,彻夜不夜,烛火灯光,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从寂静到喧嚣,又从喧嚣归为沉寂亦陈迹,铜盏换做银丝,温暖的烛光消失不再,高台上的绿色荧灯照着夜中的松柏,我竟分不清是小城变作了长安还是长安落魄为小城。

    王开岭曾问询是谁偷走了夜的黑,我想,从秦皇手一挥一座高台垒起开始,这深浓的夜色便被千万学子的烛火涤荡一空。烛浑身都是泪腺,它用一生流泪,流尽所有的泪,去温暖小城的书香,去涵养这片秀气小城的烟火。烛火相望相守,篝火旁的夜巡,使深巷不闻犬吠,外户不闭,铜锁染锈。抗争亦是夜的执念,枪火激荡到天明,戚大将军倘若看到这幕幕也会泪流。那铁铸营房,那拥有白马壁画的古庙,那斑驳了记忆的城墙,却没有留声机轮回下思绪,没有妙笔绘真,便湮没在时代的波涛中,化做难以打捞的残骸。小城的夜便在这夜夜苦读,丁壮护城中被偷走,被偷去酿成酒,醉了千秋万代。

    老人从未想过这番不夜,只是这不夜,是那霓虹灯的渲染。巍峨大厦高出高台何止九层,却不见才子广聚,只闻夜夜歌舞欢愉,诵书声无力地被吞噬。被掘开的乡土只为建起更高耸的楼阁,连那金属塔吊也缠上了霓虹灯,昭彰着别扭的“美感”,在无垠的苍穹中,与星辰争辉。穹窿再无星辰,星辰不愿也不屑于之争辉,星光早已随着烛火书卷远去,凡间再无真明星。

    小城不夜,歌舞升平的小城,高台独自落寞。

    我观望这片小城,失了眠,一夜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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